塞罕坝的隆冬,正是白毛风肆虐的炼狱。
冯立仁他正率领的这支疲惫之师,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步都耗尽着所剩无几的力气。虽然前些日子吃过些荤腥,但只得一时之饱。
冯立仁他心里清楚,若是不能及时转移到鬼子鞭长莫及的地方,自己这支队伍的下场他预料得到,赵副司令他们联系不上,还是得等到度过这冬天……
一想到这里,冯立仁不禁想到了尚在襁褓的儿子,尽管铁兰小菊她们照顾的很好,但冯立仁他看得出来,比起其他同龄孩童,小冯程他看起来瘦了很多,一股浓浓的不忍徘徊在他的心头。
在后方队伍里,担架上的雷终气息依旧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尽的白色吞没。陈彦儒不时探手触摸他滚烫的额头,眉头锁得比这冻土还紧。
“冯大队长,再找不到避风处,小终怕是……”陈彦儒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但那份焦灼却清晰地传递给了冯立仁。
冯立仁右手摸着枪匣子,左手拄着枣木拐,肋间的旧伤和腿上的新痛在严寒中针扎般折磨着他。他极目四望,天地间唯余茫茫一片,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心肺。
就在此时,负责在前探路的于正来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压低声音:“有动静!前面东北口方向,那块巨石后面!”
所有人心头一凛,瞬间散开寻找掩体,枪栓拉动声轻微却刺耳。雷山一个侧步挡在儿子担架前,金钩步枪已然端起,眼神锐利如鹰,像一头护崽的孤狼。
风雪稍歇的间隙,一个身影从那巨石后转出。来人约莫六十上下年纪,头发灰白,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却眼神清亮,透着一种经年的沉稳。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袍,外面裹着件磨得油光的羊皮坎肩,背上是一个沉甸甸的药篓,手里拄着的是一根被手磨得光滑的硬木棍,与其说是藤杖,不如说是助步和防身的家伙事。
他看到这群武装人员,明显愣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过担架和众人困顿疲惫、却带着警惕与煞气的脸庞,尤其在冯立仁的伤腿和雷终的担架上停留片刻。
他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此地特有的口音,却清晰入耳:“这大雪封山的,你们这是……遇上麻烦了?”他顿了顿,看向担架,“有重伤号?”
冯立仁心中惊疑未定,眼神示意于正来和刘铁坤保持警戒,自己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老先生您所言不差,我等的确是遇了麻烦,我这小兄弟伤重,想寻个地方避避风雪。不知老先生可否相助一二?”
老者摆了摆手,语气朴实:“老头子我叫张玄清,就在这后山沟里住,采点草药,偶尔也给山前山后的人瞧瞧毛病。”他指了指药篓,“这后生,”他目光落在雷终身上,“脸色不对,气息也弱,怕是伤得不轻,耽搁不得。我那地方虽然破旧,还能挡风遮雪,也有些草药家伙。要是信得过我这山里郎中,就跟我来,先救人要紧。”
他的话干脆直接,没有虚礼,带着一种医者见惯伤病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急切。
冯立仁与雷山、于正来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雷山紧盯着老者——那双眼睛透着见过世面的平静,手上的老茧和药篓里传来的熟悉草药气味让他稍稍安心。他微微向冯立仁点了点头。
“多谢张先生!那就叨扰了!”冯立仁不再犹豫,救命要紧。
“跟我走,路不好走,当心脚下。”张玄清不再多言,转身引路。他走得很稳,对山路极熟,显然常年在此行走。
队伍跟着他,在群山间七拐八绕,约莫半个时辰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处背靠绝壁的山坳里,倚着山势建着几间朴拙的屋舍,虽是土石结构,却显得异常坚固踏实。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院墙用山石垒砌,院中晾晒着一些草药,角落里堆着柴火。虽简陋,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气。
进入屋内,一股混合着柴火、草药和干菜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让几乎冻僵的众人长长舒了口气。
迎面走出一个小童,眼见生人时脸上生出几分疑惑。张玄清起身将身上的药篓暂时搁在一旁,开口对小童说道:“小桂枝,愣着做什么?家里来客(qie3声)了,还不点火烧水?”小童点了点头,转身便去忙了。
众人随后走进房子里。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墙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苞米,里屋是炕,外屋堆放着各种炮制好的草药和简易的制药工具。
“把伤员抬到炕上,小心点。”张玄清指挥着,自己麻利地洗手,然后上前仔细检查雷终的伤势。他解开临时包扎的布条,看了看伤口红肿溃脓的情况,又俯身仔细嗅了嗅,眉头紧锁。然后他坐下来,三根手指搭在雷终腕间,闭目凝神细察脉象。
良久,他睁开眼,语气凝重:“外伤感染太重,热毒已经入里了。失血也多,身子亏空得厉害。”他起身,走到外屋处,从药柜里取出几包草药,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得赶紧清热解毒,透邪外出,同时还得顾护元气。这瓶里是我自己配的解毒散,先给他用水调服下去顶一阵。桂枝,去把灶上煨着的米汤端来一碗,要温的。”
那个叫桂枝的小道童应声跑去。于正来心道:这小孩看来是跟他学医的小徒弟。
张玄清这时又看向冯立仁:“你这腿,是旧伤加新寒,气血瘀在那儿了。光扛着不行,得用热敷加上活血通络的药油揉开,不然以后天阴下雨够你受的。”
李铁兰一听此言,秀眉紧蹙,回身将抱在怀里的襁褓交到妹妹手里,随后急切问道:“那老先生,不知立仁他的伤还能好转吗?”
张玄清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头应允道:“若是想要痊愈的话,倒也容易,将养些许日子即可恢复如初,但切记这些日子不可饮酒,不可食用发物,否则物极必反,容易引起风疾。”
李铁兰嗔视了眼冯立仁,随即躬身向张玄清以示感谢。得到老人摆手示罢。
陈彦儒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他学的是西洋医学,对中医原本心存疑虑,但见这张老先生诊断迅速准确,用药果断,而且明显极有经验,不由得收起几分轻视,默默观察他如何处理。
接下来的日子,游击队在这深山药庐中得到了难得的喘息。
张玄清话不多,但医术高明,手段老道。他每日为雷终换药、针灸、调整方子,用的药虽然都是山野寻常之物,却往往能见效。雷终的高烧渐渐退了,伤口也开始收口长肉,虽然人还虚弱,但总算从鬼门关捡回条命。
雷山几乎寸步不离,他看着儿子呼吸逐渐平稳,紧绷的心弦才一点点松开。他不善言辞,只是默默地帮张玄清捣药、看火,用最大的力气去砍柴、挑水,把水缸总是装得满满的。这份感激,都落在实实在在的行动里。
冯立仁的腿伤在张玄清的热敷和药油推拿下,疼痛大减,气血通畅了许多。他时常和张玄清聊天,发现这位老郎中不仅精通医理,对山形地势、草木习性也了如指掌,言谈间对日寇的暴行深恶痛绝,对冯立仁这些抗日战士很是敬佩。
“我这把老骨头,打不了鬼子,也就懂这点草药皮毛,能帮一点是一点。”张玄清一边碾着药末一边说,“你们才是真英雄,是在给咱们这土地祛除大毒疮咧。”
李铁兰、李铁菊帮着桂枝做饭、洗衣、收拾草药。李铁竹铁牛、于正来等年轻一点的则包揽了所有的力气活,刘铁坤甚至琢磨着在开春后,在屋旁开垦一小片地种点菜。
陈彦儒是变化最大的。
他亲眼见到张玄清用看似简单的方法控制住了严重的感染,疗效显着,内心受到巨大震撼。他开始虚心向张玄清请教,从药材辨认到方剂原理。
张玄清也不藏私,有问必答:“草药这东西,看着土气,用对了劲道就足。好比这黄芩黄连,清热燥湿,力道猛得很;这黄芪党参,补中益气,是扶正气的根基。打仗也好,治病也好,都得讲究个策略,攻补兼施。”
此外,张玄清见众人身体虚亏,便建议大家跟他练练“八段锦”。“别小看这几个动作,舒展筋骨,调和气血,最是养人。你们打仗耗损大,光靠吃药不行,得靠自己养回来。”
于正来等人起初还觉得这慢悠悠的动作不如刺刀见红来得痛快,但练了几天,确实觉得身上暖了,吃饭香了,睡觉沉了,这才都认真起来。陈彦儒也坚持练习,感觉以往读书留下的肩颈酸痛都缓解了不少。
时光在药庐的袅袅药香和日常劳作中悄然流逝。冬雪消融,山涧开始叮咚作响,树枝冒出嫩芽。雷终已经能自己下炕慢慢走动,脸色也红润了些。冯立仁的伤也已大好。队伍在这里休养了足足三月有余,不仅身体得到了彻底的调养,精神也重新饱满起来。
离别的时候终究是到了。冯立仁带领全体游击队员,向张玄清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张玄清特意将冯立仁拉到一旁,塞给他一个粗布包,里面是精心准备的止血、消炎药材。“冯队长,山外凶险,万事小心。记住,硬碰硬非上策,当如流水,避其锋锐,击其惰归。”
冯立仁郑重接过,深深一揖:“先生教诲,立仁铭记于心。救命收留之恩,永世不忘!”
张玄清摆摆手,脸上是淳朴的笑容:“说这些干啥。都是中国人,看着你们打鬼子,我出点力气应该的。以后路过,记得来看看。”他准备了大量的草药和干粮,硬塞给他们,又详细告知了出山的安全路径。
队伍告别了药庐,再次踏上征途。身后,张玄清和徒弟桂枝站在石阶上,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林间小道。春风吹动他灰白的头发和旧棉袍的下摆,这位深山里平凡的郎中,尽管两鬓斑白,但胸膛之中似乎仍留有一团炽热的焰火在心头。
“师父,冯队长他们以后还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小桂枝,你将来可要记得多读医书多识草药,学得一身本事,莫要堕了为师的名声啊!”张玄清语重心长地告诫着自家这位小童,眼神里满是慈爱。
“知道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