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无法穿透“时光相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唯有暗室内一盏孤零零的暗红色安全灯,在几乎凝固的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模糊的视野。空气里弥漫着醋酸定影液的微酸和显影剂略带碱性的苦涩,这气味浸透了相馆的每一寸木料,也浸透了凌异的十年光阴。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稳如磐石,用竹夹夹起一张8x10英寸的放大相纸,边缘对准,缓缓浸入盛满显影液的白色搪瓷盘。药水像贪婪的黑色潮汐,瞬间吞噬了相纸的纯白。凌异屏住呼吸,瞳孔在红色微光下微微收缩,紧盯着液面之下。
先是虚无,然后,如同幽灵从深海浮起,相纸上开始浮现出朦胧的轮廓。线条逐渐清晰,层次慢慢分明。是一对年轻情侣,男孩从背后拥着女孩,两人站在盛放的樱花树下,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溢出相纸,青春的爱意扑面而来。任何一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感受到那份纯粹的幸福。
但凌异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紧,并非因为照片本身,而是因为一种唯有他能感知到的“残留”。在他的灵视感知中,这张刚刚完成显影的照片上,除了肉眼可见的影像,还萦绕着一层极淡的、如同体温般的气息。这气息温暖、明亮,带着樱花淡淡的甜香和阳光的味道——这是拍摄者(很可能是那个男孩)注入照片的浓烈爱意和满足感。
大部分送到他这里冲洗或放大的照片,都带着类似的情绪碎片:新婚夫妇的憧憬、家庭团聚的温馨、旅人的好奇,或是某个孤独灵魂淡淡的忧伤。这些“残留”通常微弱而无害,如同声音在空谷中的回响,终将消散。
然而,凌异的能力——“灵视”,远不止于此。他不仅能被动地感知这些情绪碎片,更能通过主动的、深度的接触(尤其是触摸),窥见物品承载的过去片段,甚至能从照片这种凝固时空的媒介中,读取拍摄瞬间更深刻、更隐秘的信息,乃至……捕捉到偶然闯入镜头,或刻意附着于影像之上的、不属于活人世界的痕迹。
这份天赋,或者说诅咒,与生俱来,无法摆脱。代价同样惨重——每一次深度使用,都伴随着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剧烈头痛和持续数小时的精神虚脱,仿佛他窥探隐秘所消耗的,是自己的生命力。因此,他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免与人肢体接触,宁愿守着这间在数码洪流中摇摇欲坠的胶片相馆,将自己放逐在时代的边缘,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这间相馆,既是他的囚笼,也是他的堡垒。
“叮铃——”
就在相纸即将完成显影,他准备将其移入停显液时,外间店铺门口的老旧黄铜风铃突然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这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凌异动作一顿,迅速将照片夹起,浸入旁边的停显液,瞬间中和了显影反应。他关掉安全灯,暗房陷入彻底的黑暗。几秒后,他推开厚重的隔音门,踏入外间店铺,顺手打开了柜台上一盏光线柔和的旧台灯。
一个年轻女孩站在门口,似乎被屋内过于昏暗的光线和陈旧的气息所慑,正犹豫着是否要进来。她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围着一条色彩活泼的丝巾,脸上带着都市女孩特有的精致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相馆里凝固的时光感相比,她周身洋溢着鲜活的生命力。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营业吗?我看到门缝底下有光……”女孩的声音清脆,带着点试探。
“正准备关门。”凌异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长久不与人交谈留下的痕迹。他站在柜台后的阴影里,目光平静地打量着不速之客。相馆的玻璃橱窗外,是沉寂的老街,只有远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啊,太好了!差点就错过了。”女孩松了口气,走进店内,好奇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那些由凌异精心放大的黑白风景照、角落里蒙尘的老式木质座机、以及玻璃柜台里陈列的各种早已停产的胶卷和相机零件。“我叫玲灵,是街角那边新开的‘拾光’咖啡馆的。”她自我介绍道,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袋,放在柜台上,“我们店里想弄一个怀旧主题的照片墙,需要翻拍和修复一些老照片。打听了一圈,都说您这儿是城里最后一家还坚持做传统胶片冲洗和修复的了,所以冒昧过来问问。”
凌异的视线落在那个牛皮纸袋上。很普通的袋子,边缘有些磨损。他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袋口,准备将其拿过来查看。
就在他的指尖无意中擦过最上面一张照片硬质边角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股阴冷、潮湿粘腻的感觉,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窜上,瞬间爬过整条手臂,直冲脊髓!与此同时,耳边似乎响起极其微弱的、拖沓的摩擦声,像是湿透的麻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被缓慢拖行……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影像的碎片尚未在脑中成形,但那强烈的不适感和冰冷的恶意,让他像被电击般猛地缩回了手,指尖甚至残留着一种触碰了腐烂水草的恶心触感。
玲灵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僵硬和苍白的脸色,依旧热情地解释:“这些照片都是我周末回老房子,从阁楼的旧木箱里翻出来的,感觉年代感十足,正好适合我们咖啡馆的风格……”
凌异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波澜,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看似无害的纸袋。袋口微微敞开,露出了最上面那张照片的一角。是黑白的,似乎是一张多人合影,人物的面容看不太清,但整体透出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与他刚才触碰时感受到的阴冷完美契合。
麻烦。巨大的麻烦。
他几乎能闻到那照片上散发出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腐朽气息。
内心有个声音在警告他,立刻拒绝,将这个女孩和她带来的不祥之物请出去,重新锁上门,回到他寂静而相对安全的世界里。
但另一个声音,一种被压抑已久的好奇,或者说,是能力本身对“异常”的天然吸引,又让他犹豫。这种强烈的负面残留,他已久未遇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可以。”他简短地回答,伸手将整个纸袋拿了过来,这次刻意避免了直接接触照片,“不过,老照片修复很耗时间,具体费用要看损坏程度。”
“没问题!价格您定就好,我相信专业。”玲灵爽快地答应,脸上绽开笑容,拿出手机,“那我们加个微信?方便联系。”
凌异报出一串数字,是他的工作号。玲灵存好,又闲聊了几句关于老街氛围的话,便告辞离开,风铃再次清脆作响,店内重归寂静。
相馆里只剩下凌异一人。台灯的光晕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堆满器材的货架上,扭曲晃动。他低头,看着柜台上的牛皮纸袋,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的活物。
红色的“营业中”灯牌在玻璃门上投下如血的光晕,在这深夜里,既像是一个沉默的邀请,又像是一个清晰的警告。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到头了。某些东西,已经循着气息,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