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知道许恒必定会是这种回答。
元熙只是轻轻点头,语气平静却藏着暗流:“嗯,这是每个病人家属的本能,家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向许恒,话语里的重量陡然增加,“可如果现在出现了一个健康且匹配的心脏,但捐献者并非自愿,甚至根本没达到法定捐献条件 —— 他还是个健康的人,这个时候,你又会怎么做?”
话说到最后,元熙的语气已然格外严肃,尾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那是不愿深究的迟疑,可终究还是把这份尖锐的假设摆到了台面上。
许恒明显一愣,脸上的神色瞬间凝固。元熙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他听得一清二楚,更懂其中暗含的意味。握着元熙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又本能地松了松,随即却握得更紧,掌心的温度有些发烫。
“熙熙,” 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如果是我的家人 —— 包括你在内,我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安抚彼此,“但这只是个假设。我虽然不是医生,可也大致了解器官捐献的一些来源和途径,事情未必就会走到你说的那一步。”
“如果只有那一种来源呢?” 元熙抽出了自己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像是被逼到了死胡同,“如果情况紧急到连一天都等不及,必须马上手术才能保命,你会怎么做?”
许恒的牙关咬得发紧,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他太清楚了,自己接下来的话,大概率会违背元熙心中的期盼 —— 那是她身为医生的底线与准则,可他有自己的选择。沉默片刻,他眼神依旧坚定,语气沉得像发闷:“我会不惜手段和代价,尽全力保障我的家人获得生的机会,这是我作为他们家人唯一的选择。”
“所以,一个人的生命就可以凌驾于另一个人的生命之上吗?” 元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刺痛,“所以我们就能轻易终结别人的生命,只为延续自己或家人的生路?”
“熙熙,生命的价值,本就存在客观差异。” 许恒的语气沉了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这不是我凭空判定的,是现实。”
“价值?” 元熙猛地抬眼,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就因为所谓的‘价值’,我们就能违背他人意愿,肆意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吗?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
许恒轻轻叹息。他知道,元熙终究还是爆发了。她的愤怒与质问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早已在心底积压了许久,而这个尖锐的假设,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清楚这情绪背后具体牵扯着什么事,但症结已然浮出水面 —— 她坚守着医生的底线与对生命的敬畏,却撞上了现实里最冰冷的规则。
此刻,许恒不想再回避,也不愿再粉饰太平。他诚然想护着她,让她永远活在手术室的无菌环境里,远离这世间的污浊与残酷,可她既然已经身陷这样的困境,看清了阴影里的真相,那他便不能再让她自欺欺人。有些现实,哪怕再刺骨,也必须正视。
“熙熙,若单论本心,我其实认同你的说法。” 许恒的声音放柔了些,眼底却藏着挥之不去的沉重,“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底线,是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可道理归道理,在我这里,我的家人永远优先于一切 —— 不只是我会这么想、这么做,更现实的是,以你所看到的,很多时候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就会有人主动把一切安排妥当。”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在揭露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而且,这件事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一定会是合乎程序、挑不出半分错处的。元熙,一切都只会是你所能看到的那些,而你,也只需要相信你所看到的那样,就足够了。”
许恒复杂却坚持的眼神牢牢定格在元熙的眼底,那里面没有丝毫退让。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空气仿佛凝固,带着无声的拉扯与碰撞。良久,元熙缓缓移开目光,眼帘微微垂下,转而凝视着自己的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从唇间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怅然。
“我知道了。”她说,“我想质疑和反驳你,我不认同你的价值观,却没法评价你的选择。我只是在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双拿着手术刀为人救命的手,是否也会成为另一个无辜之人生命终止的手?”
许恒知道,此刻再多的辩解都显得多余,再温柔的安抚也苍白无力。他有自己根深蒂固的价值认知 —— 在这个世界上,强者本就拥有更多选择权,甚至能定义规则的边界。就像他如今能安然坐在这里,能有底气说 “护家人周全”,本质上不过是因为他手握权力与资源,而只有牢牢掌握这些,才能真正掌握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命运。
元熙的困惑,从来不止于特权的存在,更不止于特权能轻易突破法律与道义的边界,为他们攫取稀缺资源。自认识许恒之后,这些事她已见识了太多。
她心里清楚,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无力撼动这根深蒂固的规则 —— 世界本就是强者为王,弱肉强食的法则从未真正消失。可让她彻夜难安的,是身为医生的底线与作为自然人的良知:她是否早已在不知情中,为了成全某个人的生,而沦为了另一个人死亡的帮凶,甚至同谋?更甚者,有朝一日,她会不会也被推着,心安理得地为了某些 “特殊人物”,亲手牺牲掉另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没有批判许恒。因为他只是站在家人的立场,袒露了最真实、最本能的执念,那份护犊之心本无过错。她也没有反驳许恒。因为他所说的一切,并非空谈,以他的身份与能量,确实能轻而易举地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多、更隐蔽。她更没有怨怼许恒。因为正如他所言,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这世道早已默认的潜规则,是阶层无需言说的默契。
当然,他们这些价值观、这些违背法律和道义的做法,毫无疑问是错误的。可偏偏有些地方,错误本身的存在,就是特权最有力、最赤裸的体现 —— 它能将不公包装成合理,将掠夺粉饰成正义,让罪恶在阳光下大行其道,却无人敢置喙。
甚至有时候,一些错误得以 “拨乱反正”,并非是为了匡正法律、彰显正义,不过是一些势力为了拿捏对手、平衡利益的手段罢了 —— 就像之前朱沽那桩事,也只是互相牵制角逐的一场对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