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人的询问终于有了结果。一个在临街墙根下晒太阳、脸上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深刻的老汉,在听完黄惊小心措辞的打听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忆的光。
“莫家啊……有,有这户人家。”老汉的声音慢而沙哑,带着岁月磨砺后的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件年代久远、与己无关的旧闻。“不是咱们句章本地人,是外头迁来的。那家男人……好像是个有本事的,不常在家。唉,也是真惨。”
他咂咂嘴,眯起眼望向巷子深处。“大概……得有十几年了吧?记不清喽。反正就是有一天,突然就出事了。听说家里进了匪人,婆娘,娃儿,连带老仆,都没跑掉。最小的那个娃娃,好像才三四岁吧?造孽啊……”
“官府呢?没查?”杨知廉忍不住插嘴。
“查?来了几趟人,看了看,问了问左邻右舍。那阵子人心惶惶的。”老汉摇摇头,“可那莫家是外来户,在咱们这儿没亲没故的,家主又不在,谁肯多事?最后……尸首好像是官府收敛的,送到城西义庄去了。再往后,就没人提了。那宅子空了好久,后来好像转手卖掉了?记不清喽。”
线索虽然模糊,但指向明确。莫鼎当年归来,面对的必然是人间至痛。以他的性情和能力,绝不可能让妻儿遗骸长期停留在义庄那种地方。他必定会寻回,并妥善安葬。
有了大致方向,剩下的便是耐心与细致。黄惊和杨知廉在句章县城西十数里的范围内细细寻访,尤其是那些风景相对清幽、符合安葬习俗的丘陵林地。这并非易事,十几年过去,地貌或有改变,记忆更已模糊。他们不得不向更偏僻村落里的老人打听,是否记得多年前有外乡人来此郑重下葬家眷。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二的午后,他们于县城西南方向约七八里外,一处背靠青翠山峦、前有溪流蜿蜒的缓坡上,找到了那片墓地。
眼前的景象,却让两人同时愣住了。
预想中的荒冢孤坟并未出现。入眼的是一座修缮得颇为齐整的墓园,以青砖矮墙简单围拢,园内干净,少见杂草。居中是一座合葬的大墓,墓碑以本地坚硬的青石制成,虽无过多雕饰,但碑面光滑,字迹深刻清晰——“先妣莫门柳氏暨子莫平、女莫安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似是立碑人,但已被刻意凿去,难以辨认。墓前有石制香炉,炉内有香灰痕迹。
最令黄惊心惊的是,那香灰看上去绝不超过一月,墓园内明显有近期清扫整理的迹象,几处新土痕迹宛然。
“这……”杨知廉绕着墓园走了一圈,回到黄惊身边,脸上满是诧异,“黄惊,你确定莫前辈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故了?这……这可不像是无人祭扫的荒坟啊。看这规制,当年下葬时就颇费了心思,这些年显然也有人维护。还有这香火……”
黄惊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香炉边缘的灰烬,放在鼻尖轻嗅。是普通的线香味,并无特殊。“莫前辈当年对我所言,确是全家罹难,他亦无其他至亲。”他眉头紧锁,心中疑云密布。是谁?胡不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倒是有可能知晓此地并前来祭拜。但他那日告别时,并未提及此事。
又或者……是那个灭了莫鼎满门的幕后黑手,假惺惺的忏悔?这个念头让黄惊心底泛起寒意。但旋即他又觉得不对,若真是仇家,何必多年维持,又何必留下近期如此明显的痕迹?
“怪事。”杨知廉也摸着下巴,“总不会是莫前辈当年还有什么红颜知己或生死之交,默默替他守着吧?”
“先让莫前辈入土为安。”黄惊压下心中翻腾的疑问,无论如何,眼前这处墓园环境清幽,维护良好,让莫鼎在此与家人团聚,无疑是最好的归宿。他解下一直背负的包裹,取出那个收敛了莫鼎骨灰的玉坛,神色肃穆。
在合葬大墓的侧旁,两人动手挖了一个深坑。黄惊将玉坛轻轻放入,覆土掩埋,又寻来一块形状合适的石块,以秋水剑的断柄为工具,艰难却认真地刻上“恩公指玄真人莫公鼎之墓”的字样,立于坟前。
没有盛大仪式,没有香烛纸钱,只有两个年轻人静静的默哀。山风拂过林梢,带来沙沙声响,溪水潺潺,仿佛时光在此刻凝滞。黄惊心中默念:“莫前辈,您托付之事,晚辈已完成。您与家人团聚,安息吧。您的仇,您未竟之事,晚辈黄惊,只要一息尚存,定当竭力。”
完成安葬,黄惊并未立刻离开。那近期祭扫的痕迹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重新仔细检查墓园,不放过任何角落。杨知廉也帮忙搜寻,两人几乎是一寸寸地查看青砖、墓碑背面、矮墙根部。
终于,在合葬大墓墓碑的背面底部,一处与地面苔痕略有差异的砖缝边缘,黄惊发现了一点异样。他小心地用匕首尖端撬动,那块青砖竟然有些松动。用力取出后,后面是一个浅浅的凹洞,里面放着一个防水的油纸包。
黄惊的心跳猛地加快。他看了一眼杨知廉,对方也凑了过来,眼神警惕。小心地取出油纸包,打开,里面并非金银,也不是武功秘籍,只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
展开素笺,上面是力透纸背、银钩铁画般的行楷:
“莫兄如晤:
别来十余载,音讯两茫。惊闻江南惨事,心甚恻然。多方查探,知兄家眷埋骨于此,特遣人修缮洒扫,略尽故人之谊。知兄秉性孤高,必不屑受嗟来之惠,然逝者已矣,泉下当得安宁。
近日江湖风波恶,八剑之影频现,魑魅魍魉横行。弟身处漩涡,见诸多蹊跷,线索纷杂,竟似皆隐隐指向旧年秘辛。兄当年所罹惨祸,恐非孤例,亦非终局。
弟于姑苏听雨楼中,静候兄台一叙。茶水已备,旧事可温,新局待解。
知名不具。”
没有落款,但信中提及“听雨楼”,以及那种沉稳中带着洞察力的语气,让黄惊瞬间想到了一个人——文夫子!莫鼎临终前,确曾提及可去姑苏“听雨楼”寻找“文夫子”寻求帮助!
“这位文夫子,不简单啊。”杨知廉凑过来看完信,咋舌道,“他好像知道很多事,而且……他似乎在等莫前辈去找他。黄惊,他说的‘新局待解’,是不是指现在新魔教搅风搅雨的局面?”
黄惊将信纸仔细折好,重新放入油纸包,贴身收藏。“看来,姑苏听雨楼,是非去不可了。”他心中豁然开朗,又增添了新的重量。原本的计划是前往铜陵,探寻玄翦剑与新魔教的动向。但现在,文夫子的邀请,像另一条清晰却可能更接近核心的线索摆在了面前。
莫鼎的仇,栖霞宗的恨,八剑的秘密,新魔教的阴谋,还有那诡异的“逆命转轮”……这一切盘根错节,而听雨楼的文夫子,似乎是一个可能将这些线头梳理清楚的关键人物。
“先去铜陵,还是直奔姑苏?”杨知廉问。
黄惊望着远处苍茫的山色,思索片刻。“铜陵之事迫在眉睫,玄翦剑将现,新魔教必有动作,我们不能错过。而且,‘二十三’的消息也指向铜陵。至于听雨楼……”他顿了顿,“文夫子既然能等到现在,也不急在一时。我们处理好铜陵之事,再转道姑苏。或许,在铜陵的所见所闻,也能成为与文夫子交谈的筹码。”
“有道理。”杨知廉点头,“那咱们这就动身?句章县这边的曹真通跟韩黑崇怎么办。”
“我们已经耽搁了一天,他们没找到丁世奇他们的话应该已经走了,在铜陵也能碰上。”
黄惊最后看了一眼莫鼎的新坟,以及旁边那座整洁的合葬墓。恩公已归位,他的家人安息之地也有人默默照看,他在这里的牵挂,暂时了却。未来或许还会回来祭拜,但眼下,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容不得他过多驻足感怀。
两人不再耽搁,收拾心情,悄然离开了这片宁静的墓地。山风依旧,溪水长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三座坟墓静静相依,诉说着过往的惨烈与如今的安宁,也默默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再次汇入江湖的洪流,奔向那未知而凶险的下一程——铜陵,以及更遥远的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