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这荒废驿站竟成了两人临时的避风港。莫鼎拖着那副油尽灯枯的病体,竟强撑着料理起黄惊的伤势。他虽内力几近崩溃,无法再行真气疗伤之举,但于医理药石一道,似乎也颇有涉猎。莫鼎用从林扬波几人身上搜出的银钱,去附近镇上买了金疮药、接骨膏和一些内服调理的药材。
黄惊看着莫鼎用那双曾经使出惊世“凌虚指”、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为自己小心换药,研磨药粉,心中滋味难言。这位天下第二的强者,如今为了一个承诺,竟在做着这等仆役般的事情。
有次换药间隙,黄惊看着莫鼎灰败的侧脸,忍不住轻声问道:“前辈……您武功这么高,为什么……为什么要扮作乞丐,藏在城隍庙里?”
莫鼎正在捣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深陷的眼窝里神色复杂,最终却只是扯出一个极其淡薄、近乎虚无的笑容,摇了摇头,并未回答,继续低头捣弄着石臼里的药材。
那笑容里,有太多黄惊看不懂的东西——自嘲,沧桑,或许还有一丝不愿触及的痛楚。
黄惊识趣地没有再问。
得益于黄惊年轻身体旺盛的恢复力,以及莫鼎看似粗犷、实则精准的用药,他胸前的断骨愈合得极快,背后的剑伤也渐渐收口。不过短短五日,他已能忍着些微刺痛,缓缓下地行走,虽然动作依旧僵硬,但至少不再是个只能躺着的废人。
也正是在他能下地走动的这一天傍晚,莫鼎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他休息,而是默默地在驿站中央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小堆篝火。
火光跳跃,映照着莫鼎那张在明暗之间更显枯槁的脸,也驱散了几分驿站内的阴冷与死寂。
黄惊靠坐在对面的墙根下,看着跳动的火焰,心中隐约感觉到,莫鼎似乎要说什么了。
果然,莫鼎拨弄了一下柴火,让火焰燃得更旺些,目光凝视着那跃动的火苗,仿佛能从中看到过往的岁月。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黄惊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才缓缓地,如同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打破了驿站的宁静。
“老夫……年少时,也算天赋异禀。”他的开场白很平淡,没有丝毫自夸之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十六岁初涉江湖,二十岁便已罕逢敌手。这身武功……乃是一位异人所授,至于名讳……不提也罢。”
他略过了师承,显然不愿多谈。
“那时……年少气盛,只觉得天地广阔,任我驰骋。快意恩仇,斩奸除恶,博得些虚名,也结下不少梁子。”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和一丝淡淡的嘲讽,不知是在嘲讽当年的自己,还是这无常的世道。
“后来……累了。便在江南水乡,置了处宅院,娶了一房妻子。”说到“妻子”二字时,他的声音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晦暗所取代,“她……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不懂武功,不会江湖事,只会绣花,会熬一手好汤。”
火光映照下,莫鼎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也跳跃起一点微弱的、属于温暖回忆的光。
“那几年……是老夫这辈子……最安稳,最像‘人’的日子。”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沉溺在那短暂的幸福里,不愿醒来。驿站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黄惊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知道,转折即将到来。
果然,莫鼎再开口时,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干涩,甚至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
“转折……在老夫三十五岁那年。”
“那时,老夫已隐居数年,江湖上关于‘指玄真人’的传说渐渐少了。本以为……可以就此终老。”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似乎牵动了内伤,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直到……一位昔日故交,找上门来。”
“他叫……名字,也不必提了。”莫鼎的语气带着一种极致的厌恶与冰冷,“他声称,魔教长老‘血手’封不疑,为练邪功,屠戮了他满门,只剩他一人侥幸逃脱。他跪在老夫门前,声泪俱下,求我出手,为他报仇雪恨。”
“封不疑……”莫鼎眼中寒光一闪,“此人武功极高,手段残忍,确是我道大敌。老夫当年……也曾与他有过节。加之故交恳求,血仇不共戴天……便应下了。”
“那一战……在苍茫山绝顶。”莫鼎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回到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之中,“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老夫以‘凌虚指’破了他的‘血煞掌’,将其重创,击落山崖。”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黄惊可以想象,那一战是何等的惨烈。天下第二对魔教长老,必然是石破天惊。
“老夫……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莫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是他旧伤的根本所在,“本以为……此事已了,拖着伤体回家,只想好好休养,陪陪家人……”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周身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再次变得剧烈起来。火光下,他的脸扭曲着,充满了无法宣泄的痛苦和怨毒。
“可是……等我回到家……看到的……却是……却是满院焦土!残垣断壁!还有……还有她……和孩子们……早已冰冷的……尸体!”
莫鼎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点平静,只剩下血红一片!那里面燃烧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与疯狂!
“他们……是被虐杀的!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我疯了……我当时真的疯了!”他低吼着,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我查!我拼命地查!我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魔教余孽的报复……似乎合情合理……”
他死死盯着篝火,仿佛那火焰就是仇人的面孔。
“直到……直到三年前!我因旧伤发作,隐匿疗伤时,无意中截获了一份魔教内部残存的密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
“那根本……不是魔教的报复!是那个求我出手的‘故交’!是他!暗中勾结了封不疑的弟子!假借魔教之名,屠我满门!!”
“他做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莫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为了我师父……留给我的那柄剑——‘却邪’!”
却邪!
越王八剑之一,却邪!
黄惊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是越王八剑!莫鼎的灭门惨祸,竟然也是因这传说中的神兵而起!
“他早就觊觎‘却邪’!他知道硬抢不是我的对手,便设下如此毒计!先借我之手除掉与他有隙的封不疑,再假借魔教之名灭我满门,让我与魔教不死不休,他则能置身事外!甚至……他甚至可能还指望我在与魔教的纠缠中重伤或死去,他便可趁机夺取‘却邪’!好一招一石二鸟!好毒的心肠!”
莫鼎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大口大口的黑血,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仿佛那个背叛他的“故交”就在眼前。
“我查到真相后……去找他报仇……可惜……他背后……另有高人庇护……我不仅没能杀他……反而……反而遭了暗算,旧伤爆发,险些当场毙命……”
他惨笑着,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恨意。
“十年了……我像个孤魂野鬼,拖着这残破之躯,躲躲藏藏……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因为要杀我的,不仅仅是那个叛徒……还有他背后的……势力!”
他没有说出那个势力的名字,但黄惊已经猜到了。
能让十年前天下第二的莫鼎如此忌惮,重伤隐匿十年不敢露面,甚至临死前才敢托付复仇之事的……
除了那号称天下第一宗的——衍天阁,还能有谁?!
驿站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莫鼎那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和黄惊那因震惊而苍白的容颜。
一段充满背叛、阴谋与血腥的过往,如同沉重的画卷,在黄惊面前缓缓展开。
而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置身于这画卷之中,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