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的路程,大部分时间都在枯燥的车轮转动和相似的风景更迭中度过。杨知廉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嘴上不住地抱怨:“唉,这一路也太安生了点,连个剪径的毛贼,或是找茬的愣头青都没碰上。咱们现在这模样,正好活动活动筋骨,也让我‘狂刀老杨’的名号在这条道上响亮响亮啊!”他给自己易容后的样貌安了个诨号,说得眉飞色舞。
黄惊坐在车厢里调息,闻言只有无语。他巴不得一路平安无事,悄无声息地抵达铜陵。这几日舟车劳顿,却也给了他彻底静养的时间。与丁世奇、人尊交手留下的内伤外伤,在赤霞丹残存的药力及他自身日益雄浑的真气温养下,已然痊愈。更令他惊喜的是,或许是接连恶战、内力频繁剧烈消耗又补充的缘故,他察觉到自己丹田内的真气,比之从前似乎更加凝练精纯了几分,运转起来也越发圆融顺畅。这无疑是意外之喜,让他的实力在不知不觉中又夯实了一截。
途经一个小县城时,黄惊特意寻了家铁匠铺,花钱打造了一把质地尚可的长剑。丁世奇留下的“星河剑”固然是百兵谱上有名的利器,但特征太过明显,他计划在必要时,以那个“乞丐剑魔”的伪装身份使用,用以混淆视听,干扰新魔教的判断。因此,此刻他身上的兵器搭配显得有些怪异:背后用粗布包裹着长短不一的两把剑,腰间又佩着那柄新打造的、暂时充作日常使用的长剑。三把剑在身,让他看起来像个对剑痴迷到有些走火入魔、却又可能实力不济的江湖客。
杨知廉对此大肆嘲笑:“黄老弟,你这造型,啧啧,真是独树一帜。‘三刀流’我听过,‘三剑流’可是头一回见!改天跟人动手,三把剑轮着使,那场面,绝对帅炸了!”黄惊懒得理他,只是默默检查着新剑的平衡和手感。
行程过了六七日,人困马乏,两人决定进入前方一座规模尚可的小城休整一番。一直风餐露宿,即便武功在身也非长久之计,黄惊也并非一味追求苦修之人,从前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离群索居,如今有条件,自然也愿意让身体和精神都放松一下,打了好几场大仗还不能享受享受嘛。
寻了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客栈住下,略作梳洗,换了身干净衣裳,腹中馋虫便被勾了起来。两人信步出门,寻找吃饭的地方。
小城不大,华灯初上时,街上行人已稀,只有零星的商铺还亮着灯。饭庄更是只有屈指可数的三四家还在营业,透出温暖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他们挑了其中一家门面敞亮、里面人气颇旺的饭庄走了进去。
正值饭点,饭庄里几乎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酒气以及嘈杂的谈笑声,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三教九流皆有,有行脚的商贩,有本地的闲汉,也有几桌明显是江湖打扮的武人,正高声谈笑,推杯换盏。黄惊和杨知廉这副寻常行商加随从的打扮,并未引起任何注意。等了一小会儿,才在角落腾出一张空桌。
两人点了几个当地小菜,一壶淡酒,边吃边听着周围的喧嚣。饭庄酒肆,历来是江湖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之一。几杯黄汤下肚,平日里再谨慎的人舌头也容易发松,更何况还有专门喜欢吹嘘见闻、炫耀消息以博取关注的。此刻,这饭庄里便充满了各种或真或假、或夸大或隐晦的议论声。
黄惊起初并未特别留意,心思更多放在品尝久违的热食上。然而,邻桌一伙大约四五人、作劲装武人打扮的汉子,他们的交谈声逐渐拔高,其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卖弄,清晰地传入黄惊耳中:
“……嘿,你们听说了吗?北边衍天阁,出大事了!”
同桌立刻有人催促:“啥大事?快说说!别卖关子!”
那粗豪声音压低了些,却又恰好能让周围几桌隐约听见:“我也是前两天刚从北边过来的朋友那里听来的,消息绝对可靠!说是衍天阁那位年轻的代掌门,洛神飞洛公子,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少年英才,天下擂上风采过人,怎么了?”
“怎么了?他犯事了!”粗豪声音带着一种传播秘闻的兴奋,“据说,是他意图行刺阁内大长老,宋应书宋长老!”
“什么?!”同桌几人发出低呼,连旁边几桌的嘈杂似乎都静了一瞬,不少人竖起耳朵。
黄惊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瞳孔骤然收缩。杨知廉正夹起一块肉往嘴里送,闻言也停了下来,耳朵动了动,与黄惊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不可能吧?”另一人质疑道,“洛公子风评一向极佳,温润有礼,武功又高,前途无量,为何要去行刺宋长老?宋长老在衍天阁德高望重,据说对洛公子也很是看重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粗豪汉子见吸引了注意力,更来劲了,“具体缘由我那朋友也不甚清楚,只说是涉及到阁内什么隐秘的权力斗争,或者是洛公子发现了宋长老的什么不轨之事?反正事情是败露了,当场就被拿住!据说动静还不小,惊动了好些人。”
“后来呢?洛公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粗豪汉子咂咂嘴,“据说他师傅,也就是何正功何阁主,虽然还在闭关,但得知此事后也传出法旨,亲自下令,将洛神飞暂时关押在衍天阁后山的禁地,严加看管,等候进一步发落。啧啧,一代天骄,转眼就成了阶下囚,这江湖啊,真是风云变幻,说塌就塌。”
同桌几人唏嘘不已,议论纷纷,有的说可惜,有的猜测内情,有的则感叹大派内部的倾轧残酷。
黄惊慢慢放下筷子,只觉得刚才还觉可口的饭菜,此刻味同嚼蜡。洛神飞……行刺宋应书?被何正功下令关押?这消息太过突兀,甚至有些荒诞。他想起在阜宁城、在婺州,那个始终温文尔雅、气度从容的蓝衣少年,想起他赠药解围、深夜交谈时的诚恳,以及谈及江湖责任时的认真。那样一个人,会去行刺本派大长老?
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而且消息已经传到这皖南小城,显然传播有一段时间了,恐怕并非简单的谣言。是洛神飞真的做了?还是……他触及了什么不该碰的秘密,遭人构陷?黄惊立刻想到了莫鼎的仇,想到了胡不言暗示的小心衍天阁的人,想到了文夫子信中“旧年秘辛”的提法。
宋应书……黄惊回忆起在徐妙迎处,那位气质温润而威严的大长老,看似公正地处理了断水剑之事,答应了自己三个条件。如果洛神飞真的因为调查什么,或者发现了与莫鼎血案、与新魔教相关的线索,而触怒了宋应书乃至其背后的势力……
杨知廉凑近了些,用极低的声音道:“这消息……要是真的,那可真是石破天惊了。洛小子看着不像那种人啊。会不会是……”
黄惊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饭庄里人多耳杂,不是讨论的地方。但这个消息,无疑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就思绪纷繁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黄惊没想到那日为了脱身,不得已告诉洛神飞的消息,居然真让他查出了东西,而且涉及的居然是大长老宋应书。
饭庄内的喧嚣继续着,那桌武人已开始谈论其他江湖趣闻。但“洛神飞行刺被囚”这个消息,已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正悄然扩散,注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引发更剧烈的震荡。黄惊知道,自己和杨知廉的旅途,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新的、更加难以预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