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惊离开了那处暂时庇护他、也暂时禁锢他的宅院,独自一人行走在官道之上。此刻他身处徽州与江赣的交界地带,举目四望,山川形胜,与他长大的小县城及经历巨变的南地又有所不同,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雏形。他的目的地是禹杭,按照他的脚程和路线,一路向东,大约走上半个月,便能抵达那个莫鼎前辈临终托付的终点。
身上没有了断水剑,黄惊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柄剑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所有的恶意与贪婪。如今剑在衍天阁,至少在明面上,那些因剑而来的追杀者们,应该会暂时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这给了他喘息和成长的空间。
他并不急于赶路,步伐不疾不徐,一方面是在适应新的环境和调整心态,另一方面,则是在等待。他相信徐妙迎的安排,凌展业一定会将莫鼎的遗骨送来。
果然,慢悠悠地行进了约莫两个时辰,身后传来了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黄惊习惯性地向路边避让,准备让这队骑手先行。
然而,马蹄声在他身旁却戛然而止,伴随着几声勒马的嘶鸣和响鼻。黄惊侧头望去,只见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停在了路边,马上骑者正是凌展业与沈妤笛。在凌展业马匹的后头,还另拴着一匹空着的骏马,毛色油亮,鞍鞯齐备。
凌展业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洒脱,显出名门弟子的良好素养。他走到黄惊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伸手解下一直挂在腰间的那个青布包裹。包裹看着不大,但形状规整,入手似乎颇有分量。
“黄兄,家师交代,将此物交还于你,嘱你务必妥善保管,勿要声张。”凌展业将包裹递过来,语气郑重。随即,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一并交给黄惊,“还有这个。师傅说,你看了便知。”
黄惊心中了然,双手接过那包裹。隔着青布,他能感觉到里面是一个材质温润的玉质容器,想必就是徐妙迎所说的,用来收敛莫鼎遗骨的玉坛。他小心翼翼地将其纳入自己那个简陋的行囊之中,贴身放好,仿佛接过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诺言。
他没有向凌展业解释这里面是什么,凌展业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完成交接,凌展业似乎松了口气,但脸上随即又浮现出一丝尴尬和无奈。
黄惊收好玉坛和纸条,并未立即查看,而是看向凌展业,有些疑惑地问道:“凌兄,东西既已送到,不知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他以为凌展业会就此别过,返回他师傅身边。
凌展业挠了挠头,那副俊朗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窘迫,他瞥了一眼依旧端坐马上、正不耐烦地用马鞭轻轻敲打靴子的沈妤笛,压低声音对黄惊道:“这个……师傅吩咐了,让我……跟着黄兄你,在外历练一年。”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无奈,“师傅说,黄兄你会同意的。”
“什么?”黄惊闻言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让黄亭剑亲传弟子跟着自己这个无名小卒、身负麻烦的栖霞宗遗徒历练?徐前辈这又是什么安排?他欠徐妙迎的人情是答应在凌展业有难时相助,可没答应要当他的保姆啊!
然而,还没等黄惊消化完这个消息,另一个更让他头疼的声音响了起来。
马上的沈妤笛居高临下,用她那清脆却带着蛮横的嗓音说道:“你看我做什么?本小姐自然也是要跟着的!”她扬起小巧的下巴,哼了一声,“杨知廉那个混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跟着你,他早晚会自己冒出来!到时候,看本小姐怎么收拾他!”
凌展业在一旁听着,看着沈妤笛提起杨知廉时那咬牙切齿却又隐含某种异样关注的神情,脸上不禁露出一副酸溜溜的表情,眼神黯淡了几分。
黄惊看着这一对组合,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本来计划独自上路,低调前往禹杭,完成莫鼎的托付,同时暗中调查宗门惨案和提升自身实力。可现在倒好,身边凭空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身份敏感、可能引来关注的正道盟核心弟子;另一个则是背景不明、性格刁蛮、明显是个麻烦精的沈家二小姐。这哪里是历练?分明是带了两个烫手山芋外加一个不定时爆炸的炮仗!
他心中腹诽不已,对那个消失无踪的杨知廉更是怨念深重:这家伙自己惹的风流债,怎么把他也给牵扯进来了?这一路,怕是想清静都难了。
无奈归无奈,但徐妙迎的面子他不能不给,那份授艺之恩和多次相助之情,让他无法开口拒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既然是徐前辈的安排,黄惊自当遵从。只是前路未知,或有风险,只怕会连累凌兄和沈姑娘。”
凌展业见黄惊没有直接拒绝,连忙摆手道:“黄兄言重了!江湖历练,岂能惧怕风险?师傅既然让我跟着黄兄,必有深意。一路上,但凭黄兄差遣!”他倒是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只是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沈妤笛。
而沈妤笛则完全不理会黄惊所谓的“风险”,只是不耐烦地催促道:“啰嗦什么呀!既然说定了,那就快走吧!在这荒郊野外站着喝风吗?”她那娇蛮的性子,显然没把任何潜在危险放在眼里。
黄惊看着凌展业那副“沈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的模样,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凌展业,看来是深陷情网,难以自拔了。
这时,凌展业想起身后还拴着一匹马,便走过去将缰绳牵了过来,递给黄惊:“黄兄,这是为你准备的脚力。此去禹杭路途不近,有马代步,能省却不少功夫和时间。”他看了看黄惊的装扮和行囊,贴心问道:“黄兄……可擅骑术?”
黄惊看着眼前这匹比自己还高出一大截的骏马,它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分地刨着地面,显得神骏而富有活力。他脸上露出一丝赧然,老实承认道:“不瞒凌兄,我自幼长于药铺,后来入了栖霞宗时日也短,平日里……并无机会接触马匹,确实不曾骑过。”
他之前逃亡,全靠双腿的劳力,何曾有过自己骑马的经历?
凌展业恍然,连忙道:“无妨无妨!骑马很简单的,我教你便是!”他倒是热心,立刻便开始讲解起上马、控缰、保持平衡等基本要领。
趁着凌展业认真教学的间隙,黄惊走到一旁,背对着两人,悄悄展开了徐妙迎给的那张纸条。纸条上只有寥寥六字,笔迹清峻,正是徐妙迎的手笔:
“禹杭,句章县城西。”
黄惊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句章县!这正是莫鼎前辈之前模糊提及的隐居之地,也是他妻儿埋骨之所!他之前还在烦恼,禹杭地域不小,若无具体地点,如同大海捞针,不知要找到何时。没想到徐妙迎心思如此细腻,竟连这个都为他打听清楚,并标注了出来。这份人情,又厚重了几分。
他将纸条小心收好,心中目标愈发明确。
另一边,凌展业已经大致讲解完毕,正示范着如何轻盈上马。沈妤笛在一旁看得直撇嘴,显然觉得这教学进度太慢,但又不好打断,只是不停地用眼神表达着她的不满。
“好了没有啊?磨磨蹭蹭的!到底走不走了?”沈妤笛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开口催促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听到这声音,黄惊刚刚因为得到确切地址而稍微好转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他看了一眼那匹需要驾驭的高头大马,又看了看身边这两位风格迥异、但同样会带来“热闹”的同伴,仿佛已经预见了接下来这半个月旅途的“精彩”程度。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还在耐心指导的凌展业道:“凌兄,我们……边走边学吧。”
就这样,黄惊、凌展业、沈妤笛,这三个因各种缘由凑在一起的年轻人,骑着两匹马(黄惊与凌展业共乘一骑学习),带着一匹备用马,踏上了东去禹杭的官道。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尘土微微扬起的路面上,前方,是未知的旅程,是潜藏的危险,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由一场“交易”和一次“寻人”引发的奇妙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