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查老乞丐秘密的心思,如同风中残烛,在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士涌入这座县城后,迅速熄灭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身着统一服饰、神色倨傲的衍天阁弟子,或是三五成群、携刀佩剑、谈论着“正道盟”与“栖霞宗”的江湖客。但不过短短十数日,县城里带兵器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酒馆、客栈时常爆满,街上随处可见劲装打扮的男女,他们目光锐利,步履沉稳,身上带着一股与寻常百姓格格不入的草莽气或宗门子弟特有的清傲。
空气仿佛都因此而变得紧绷。
黄惊蜷缩在乞讨的角落,头埋得更低,心却悬得更高。这些人的到来,意味着“正道盟”的调查正在深入,也意味着这座县城正逐渐成为风暴眼。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任何一道扫过他这边的目光,都能让他脊背发凉,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认出,被那无形的巨网捕获。
他亲眼看见两个江湖汉子,因为口角在街心动了手,刀光剑影,引来官差弹压,最终两人都被锁走,围观人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他也听见有人低声谈论,附近山中发现了疑似栖霞宗逃散弟子的踪迹,“正道盟”正在组织人手搜山。
每一则消息,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本就不安宁的心湖。
危险。这里太危险了。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北方,或许是一个选择。那里是衍天阁的势力范围,但正因如此,追捕栖霞宗“余孽”的力度或许反而会小一些?毕竟,最危险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或许能让他喘口气,好好想一想未来的路。
离开的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茁壮成长。
然而,另一个更加强烈、更加原始的渴望,也随之破土而出——他想回家。
不是栖霞山那个已经成为废墟和噩梦的“宗门”,而是镇上那个飘着淡淡药草香的家,有爹,有娘。
说到底,他黄惊,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宗门修行不足一年,大半时间还在藏剑阁与灰尘为伍,那些“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江湖梦,离他太遥远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药材铺里长大的小子,认得甘草黄连,却不懂人心鬼蜮。
栖霞宗一夜覆灭,固然惨烈,大师兄临终托付,固然沉重。可除了背上那道险些要了他命的剑伤,除了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饥寒交迫,江湖留给他的,似乎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迷茫。那些血海深仇,那些惊天秘密,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师学徒啊。宗门那么大,有掌门,有长老,有那么多厉害的师兄师姐,不也都如同蝼蚁般被碾碎了吗?他呢?他算什么?连剑气都练不出来的废物,拿着柄传说中的神剑,除了招来杀身之祸,又能做什么?
报仇?拿什么报?用他乞讨来的铜钱?还是用药囊里那几味不值钱的草药?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或许……或许他该认清现实。他救不了宗门,报不了仇,甚至可能连自己都保不住。那些高高在上的争斗,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掺和的。
他只想确认爹娘是否安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他们还在,那个家还在,他漂泊无依的灵魂,似乎就能找到一丝微弱的锚点。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压过了对北方模糊的设想,也压过了对风险的恐惧。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的清晨,黄惊下定了决心。
他将乞讨来的最后几枚铜钱,小心地藏在贴身的破衣内衬里。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离开了城隍庙,却没有走向往日乞讨的街市,而是拐向了通往城外的小路。
他不敢走官道,依旧选择那些熟悉的、蜿蜒于田埂和丘陵之间的采药小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心情也更加复杂。既有近乡情怯的忐忑,又有害怕看到不愿见到景象的恐惧。
一路上,他刻意避开行人,如同惊弓之鸟。偶尔听到马蹄声或人声,便会立刻隐入路旁的灌木或草丛,直到确认安全才敢继续前行。背上的伤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越靠近小镇,他的心跳得越快。镇子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映入眼帘时,他的眼眶甚至有些发热。
他绕到镇子西面,再次从那个堆放柴火的偏僻角落,熟门熟路地翻进了自家后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和他上次离开时几乎一样。晒药架依旧是空的,几只母鸡在角落刨食。空气中弥漫的药草气味似乎淡了一些,多了一丝……清冷的意味。
他屏住呼吸,像上次一样,悄悄贴近堂屋的后窗。
里面没有人。
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耐着性子,又小心翼翼地挪到爹娘卧室的窗外。窗户紧闭着,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难道……黑水帮还是发现了什么?还是爹娘的“病”……
他不敢再想下去,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必须进去看看!
他绕到侧面,那里有一扇用来通风换气的小气窗,年久失修,插销早已松动,是他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玩的“秘道”。他颤抖着手,轻轻一拨,插销便滑开了。
他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
卧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淡淡的尘埃味。床铺收拾得还算整齐,但上面空无一人。桌椅家具都蒙上了一层薄灰。
爹娘呢?!
黄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目光焦急地在房间里扫视。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靠墙摆放的那张梳妆台上。台面上,似乎放着一件不一样的东西。
他踉跄着走过去。
那是一封信。信封是普通的黄麻纸,没有署名,就那么静静地放在那里。
黄惊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信封。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信抽了出来。
信纸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父亲的笔迹,虽然有些潦草,但依旧能辨认:
“惊儿,若你侥幸得脱,见此书信,切莫声张,亦莫再归家。”
开篇第一句,就让黄惊的心沉入了冰窖。
“我与你娘之‘病’,乃不得已之下策,只为暂避祸端,瞒过外人耳目。幸得旧友暗中相助,已于月前悄然离镇,往北地投奔远亲。路途遥远,安危难料,然留于此地,恐有倾覆之祸。”
爹娘走了……他们没事!他们是假装生病,然后偷偷离开了!
这不好不坏的消息如同暖流,瞬间冲遍全身,让他虚脱般靠在了梳妆台上。但紧接着,是更深的酸楚和愧疚。父母为了他,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未知的旅途……
“吾儿,栖霞之事,波谲云诡,非我等平民所能揣度。无论你知晓何种内情,身负何物,切记,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莫要执着于仇怨,莫要轻信他人之言。江湖险恶,远超你我想象。”
“我与你娘别无他求,只盼我儿平安。若天可怜见,他日或有重逢之时。勿念,速离!”
信很短,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黄惊反复将信看了好几遍,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纸张边缘被他攥得发皱,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爹娘没事……他们走了,去了北方……
他们让他活下去,不要报仇,不要相信别人……
他靠着梳妆台,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所有的恐惧、委屈、孤独,在这一刻,随着泪水汹涌而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止住哭泣。他用袖子狠狠擦干眼泪,再次展开那封已经被泪水打湿的信,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然后郑重地折叠好,塞进贴胸口的衣袋里。
那里,紧挨着他微弱的心跳。
他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充满回忆的卧室,目光扫过爹娘空荡荡的床铺,扫过蒙尘的家具。
然后,他毅然转身,从那个气窗重新翻了出去,轻轻将窗户复原。
他没有再回头。
离开小镇,重新踏上荒僻的小路时,黄惊的心情与来时已然不同。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他的迷茫和无力感,虽然还在,但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爹娘安全的消息,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北方……
爹娘去了北方。
他抬起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际。原本只是模糊方向的“北方”,此刻似乎有了清晰的意义。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不知道所谓的“远亲”是否可靠,不知道自己和爹娘能否真的在那陌生的北地重逢。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不是为了江湖恩仇,不是为了越王八剑,只是为了那最简单、也最坚韧的念想——
活着,找到他们。
他紧了紧身上破烂的衣衫,将药囊背好,迈开脚步,朝着北方,坚定地走去。
背影在苍茫的暮色中,依旧单薄,却少了几分仓皇,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