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再是高烧带来的混沌与幻象,而是纯粹的、精力耗尽后的沉沦。像一块被抛入深海的石头,不断下坠,没有光,没有声,只有绝对的虚无包裹着残破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刺破了这浓稠的黑暗。
黄惊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撑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依旧是义庄那破败、布满蛛网的屋顶,几缕天光从漏洞投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与之前不同的是,那光似乎……稳定了些,不再随着他高烧的眩晕而疯狂摇摆。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酸软无力感蔓延全身,但比起之前那种连抬根手指都如同搬动山岳的绝望,已然好了太多。背后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却不再是那种灼热跳动的、要人命的溃烂感,而是一种……正在缓慢收口的、带着麻痒的疼。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暖流,缓缓注入他几乎冻僵的心脏。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身旁不远处。那里,残留着一小摊暗褐色的血迹,几撮灰褐色的鼠毛黏在干涸的血渍里,旁边还有被断水剑粗糙剥离的、细小的内脏碎块和一点啃噬过的骨头。
昨晚……不,或许是更早之前?那生啮鼠肉的血腥画面,混杂着滑腻的口感和令人作呕的腥臊气,猛地冲回脑海。
“呕……”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黄惊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水。空腹带来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那种足以吞噬理智的、烧心蚀骨的饥饿感,确实减轻了。
是那只老鼠的血肉,给了他继续燃烧的燃料。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指甲缝里尚未完全洗净的暗红色血污,手臂上还有几道被鼠爪挠出的、已经结痂的浅痕。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茹毛饮血后的自我嫌恶,还有一种……踏过了某条无形界限后的、冰冷的麻木。
他想起了昏迷前的那一刻,自己如同野兽般扑击、砸死、然后生吞了那只老鼠。那一刻,什么医药世家的教养,什么救死扶伤的仁心,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求生欲。
“呵……”一声沙哑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低笑,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黄家药铺的少东家,栖霞剑宗的药师学徒,如今却在这停满尸骸的义庄里,靠着生吃老鼠苟延残喘。这是何等的讽刺?
可笑着笑着,那笑意便僵在了嘴角,眼底深处,一丝冰冷彻骨的恨意,如同毒藤的幼苗,悄然破土,开始疯狂滋长。
是谁?把他逼到了这步田地?
是那些屠灭宗门的黑衣人?是张贴海捕文书的官府?是监视他父母的黑水帮?还是……那冥冥中操纵这一切、对越王八剑志在必得的幕后黑手?
断水剑依旧冰冷地躺在他手边,青黑色的剑身沉默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它所承载的宿命与血腥。
黄惊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残留的鼠骸上。那血腥狼藉的画面,不再仅仅是生存的痕迹,更化作了一个血色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在心里,对着这破败的义庄,对着那些沉默的棺椁,对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和灵魂,发下了一个无声的、却无比恶毒的血誓:
‘等着……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里……’
‘只要我黄惊今日不死,他日……定要让你也尝尝这生啮鼠肉、在污秽与绝望里挣扎求存的滋味!’
‘断水为证,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没有激昂的语调,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从齿缝间渗出来的、冻结一切的冰冷和坚决。这誓言,混着鼠血的腥气和他自己的血污,沉甸甸地坠入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他深吸了一口义庄里混浊冰冷的空气,感受着肺部微弱的扩张带来的刺痛。然后,他挣扎着,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支撑起身体,靠着棺材板坐直。
他需要更多的食物,更安全的水源,以及……尽快让这具身体恢复行动能力。
他拿起断水剑,将其重新用破布缠好,绑回腰间。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不再仅仅是不祥的象征,更成了他复仇执念的寄托,是他与过去那个软弱自己决裂的信物。
他看了一眼外面逐渐亮起的天色,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恐惧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狼般的警惕与计算。
他不能永远躲在这义庄里。这里缺乏稳定的食物和水,更非久留之地,追兵随时可能搜到这里。
他必须离开,必须在这茫茫大山中,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然后……变得强大。
黄惊扶着棺材板,缓缓站起了身。脚步依旧虚浮,身体依旧沉重,但脊梁,却挺直了一些。
他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给了他短暂庇护、也见证了他人性蜕变的死亡之所,然后,迈着踉跄却坚定的步子,走出了义庄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外,山风凛冽,吹动他破烂的衣袍,猎猎作响。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苍白而肮脏的脸上,那双曾经只映照着草药和医书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属于复仇者的火焰。
前路依旧凶险,但他已不再是被动逃亡的猎物。
他从药囊的夹层里,摸出最后几片能提神醒脑、稍微缓解虚弱的草药叶子,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苦涩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开始朝着记忆中水源更丰沛、植被更茂密、或许也能找到更多食物来源的山谷方向,一步步挪去。
每一步,都踏在复仇之路的起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