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明哲保身，那是太平年月的事。如今风波将至，这‘身’可不是他想保就能保的。你忘了？他当年能坐上海宁知府的位置，是谁在吏部替他挡下‘贪墨’的诬告？又是谁的门生故旧在暗中铺路？这份香火情，平日里能装作不记得，可风雨飘摇时，就得拿出来掂量掂量了。”
苏墨白猛地抬头，案上烛火晃了晃，映出他眼中的清明 ——钱有亮是周相早年在国子监任司业时提拔的门生！虽后来靠向靖王，可这层关系，竟是撬动他的支点！
“那盐商那边呢？”他又问。
“盐商之首，是吴越府总督陈明远。” 苏砚缓缓道，“此人掌控两淮盐引近三成，富可敌国，在盐商里一呼百应，连沈万川都要让他三分。而他当年在国子监，寒冬里衣不蔽体，几乎冻毙时，是周相脱下棉袍给他披上，还赠了束修，助他完成学业。这份活命之恩、知遇之情，比什么都重。”
苏墨白眼中亮起光：“伯父是说，我们能借周相的关系，争取钱有亮和陈明远？”
“不是争取，是‘提醒’。”苏砚纠正道，语气沉稳如石，“提醒他们，谁才是他们的‘根’与‘源’；提醒他们，依附藩王虽得一时之利，终究是空中楼阁，风险难测；而站在朝廷这边，拥护太子，才是长治久安之道，才是对恩师最好的回报。当然，空口白话无用，我们得让他们看到实在的东西。”
他转身，从书案暗格里取出两封信：一封是太子印玺的密信副本（由周显通过绝密渠道送来），另一封是周龙杰的亲笔信。
“周相的信，给钱有亮和陈明远；太子的密旨，是我们的底气。”
苏砚把信郑重塞进怀中，“明日我去见钱有亮，陈明远那边，你持周相信去。记住，姿态要低，言辞要恳切，但道理要讲透，利害要分明。尤其要让他们知道：靖王绑盐商，靠的是刀，是强征‘护盐费’；而我们靠的是‘换’，是给他们应有的地位、保障和长远利益。更要让他们放心——太子和周相已派人去接他们的家眷，若靖王敢动他们家人一根手指，周相在北境就敢扣下靖王通往吐蕃的私盐！这笔账，让他们自己算。”
苏墨白深吸一口气，肩上的重量似更清晰。
这已不只是筹饷，更是一场争人心、争江南的硬仗。
他拱手道：“墨白明白！定不负伯父所托！”
次日，雨势稍歇。
苏砚的拜帖悄然送入海宁知府衙门。出
乎许多人意料，一向称病避客的钱有亮，竟很快回复，请苏砚后衙花厅相见。
花厅内，茶香袅袅，气氛却微妙而紧张。
钱有亮年约五旬，面容白净，保养得宜，眼神中带着惯有的谨慎和打量。
“苏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钱有亮拱手寒暄，笑容标准却透着疏离。
苏砚也不绕弯子，品了口茶，淡然道：“钱大人客气了。老夫今日前来，非为公务，乃是受一位故人所托，给钱大人带句话。”
钱有亮眼神微凝：“哦？不知是哪位故人？”
苏砚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钱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在国子监，因一桩‘莫须有’的贪墨案，险些前程尽毁之时，是谁在吏部堂上，以一己之力，为你据理力争，洗刷冤屈，保你官身清白的吗？”
钱有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羞愧，也有不安。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是……恩师周相。下官……从未敢忘。”
“没忘就好。”苏砚点点头，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你恩师如今远在云州，与吐蕃大相周旋，心系北境将士粮饷，亦心系江南故人。他托我问你一句：如今这海宁知府的位置，坐得可还安稳？靖王的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可好受？”
钱有亮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汗：“苏……苏大人此言何意？下官……下官听不懂。”
“听不懂？”苏砚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周龙杰那封亲笔信，推到钱有亮面前，“你恩师的信，钱大人不妨看看。看看你恩师是如何在北境，为你，为海宁，乃至为整个江南的安稳，在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自身为质，与虎谋皮！再看看朝廷，看看太子殿下，是如何念着旧情，想着法子保全你们这些老臣！而不是像某些人，只想用刀逼着你们交出钱财，甚至不惜用你们的家人作为要挟！”
钱有亮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熟悉的笔迹，恳切又带着威严的言辞，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尤其是信中提及周相已暗中派人保护他们在京家眷，以及警告靖王若敢妄动、必以牙还牙的内容，让他更是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恩师……恩师他……”钱有亮声音哽咽，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圆滑的官样面具。
“恩师要的，不是你的感激，而是你作为朝廷命官、作为他昔日门生的本分和担当！”
苏砚语气陡然转厉，“八百万军饷，关乎北境存亡，关乎社稷安稳！海宁盐税，乃国之重器！你身为知府，是继续装聋作哑，坐视靖王胡作非为，甚至助纣为虐？还是站出来，协助钦差，整顿盐政，为朝廷、为恩师、也为这海宁百姓，做一件真正该做的事？！”
钱有亮跌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一边是权势熏天的靖王和眼前的富贵安稳，一边是恩重如山的恩师、朝廷大义和潜在的家眷风险。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咬牙道：“苏大人！下官……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请转告恩师，钱有亮……绝不负恩师所托，不负朝廷厚恩！”
就在苏砚与钱有亮摊牌的同时，苏墨白也持周龙杰的另一封亲笔信，秘密拜访了称病在家、久不见客的吴越府总督陈明远。
过程同样惊心动魄，周相的活命之恩、知遇之情，加上太子殿下保障其家眷安全的承诺以及对靖王手段的揭露，最终也打动了这位掌握江南富可敌国盐商巨贾却始终心怀忐忑的地方大员。
“请苏公子回复苏大人和周相，”陈明远老泪纵横，“陈某的一切，皆是恩师所赐！恩师和太子殿下但有差遣，陈某……万死不辞！盐商之事，陈某必全力周旋！”
两张关键牌，在周龙杰昔日布下的人情和大义加持下，被苏砚等成功撬动。
海宁州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一场针对盐政、筹集军饷的暴风骤雨，即将在这座富甲天下的州城掀起！
而这一切，都只是江南巨大博弈的开始。靖王绝不会坐视自己的钱袋子被动摇，更激烈的冲突，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