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偏殿内,药香与墨香在凝滞的空气中交织,氤氲出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
阿璃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面色是刻意伪装出的蜡黄,每一次吸气都轻得像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燃尽成灰。
唯有那双偶尔掀开的眼眸,亮得如雪原寒星,只一瞬,便锐利地扫过殿内每一处角落,将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殿门被人从外轻推,无声绽开一道细缝,一抹暗红身影如檐角暗影般滑入,脚步轻得落不下半分声响。
红妆快步至榻前,屈膝半跪,压着声音禀报:“少主,一切安排妥当。孙锐将军已悄无声息控制铁卫营关键岗位,苏墨白已率‘夜枭’部众混进宫内搬运杂役的队伍,随时可响应信号。冯异将军则在殿外布下三重暗哨,弓弩皆已上弦,只等目标入瓮。”
阿璃缓缓睁开眼,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却字字清晰:“曹正淳和靖王那边,可有动静?”
“据‘夜枭’密报,曹正淳已笃信少主重伤难愈、药石无灵。”红妆语速极快,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他与靖王半个时辰前在王府密室会面,屏退了所有侍从,密谈足有一炷香光景。之后,靖王府侧门溜出几名夜行衣人,各骑快马分赴京畿大营,还有几位姚党核心官员的府邸。”
她顿了顿,又补道:“另外,苏砚大人那边传来消息,已成功接应到陈忠公公,正按图索骥找潜龙匣。可不知为何,皇家园林的守卫陡然加了一倍,东厂番子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般,巡逻得愈发频繁,他们还需些时间周旋。”
阿璃沉默片刻,她忽然转了话头:“红妆姨,彦舟的伤势近来如何了?”
红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定了定神答道:“柳公子恢复得快,已能下地行走,只是元气还没补回来,药老说仍需静养些时日。少主是有差事要交给他办?”
阿璃轻轻摇头,目光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层层宫墙,落到千里之外那片让她牵挂的土地:“云州方面,不知赵叔近来怎么样了,我这颗心总悬着,实在放不下来。他性子本就刚烈,又带着旧伤未愈,若是听闻京城这些风言风语,只怕……” 未尽之语里的担忧,红妆瞬间领会。
赵烈与突厥有血海深仇,若让他知道少主此刻深陷身世风波,以他的脾性,指不定会做出冲动之事。
她沉吟片刻,轻声提议:“少主所虑甚是。不若让药老与彦舟先暗中返回云州?一则能照看赵将军的伤势,稳住他的情绪;二则可将京师的真实动态,细细告知李崇、萧铁鹰两位将军,省得他们被外面的谣传搅得焦虑失措,也好让他们早做提防。”
阿璃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这分明是两全之策。
药老医术高超,或许能缓解赵烈的旧伤;柳彦舟心思缜密、口才便给,由他当面解释,远比一纸书信更能让人信服。
她当即点头:“好,就依红妆姨所言。你即刻去安排药老与彦舟准备,务必隐秘,今夜就出京。我们这边,照旧按冯将军和苏砚舅舅的计划,分头行动。”
“是!”红妆领命,起身时身形一晃,便再次无声地融入殿外的阴影之中。
殿门再次无声闭合,殿内重归死寂。
阿璃缓缓合上眼,将全盘计划在脑中再过了一遍,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演。
京城本就是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她的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
而遥远的北境,仿佛能听见风雪的呼号正隐隐传来,那里,是另一处绝不容有失的战场。
这看似平静的朝野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正一点点汇聚成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阴山北麓,寒风卷着雪粒,狠狠拍打在突厥王庭的金帐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帐内暖意融融,左贤王阿史那咄苾正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云纹,这是不久前姚知福派使者专程送来的,据说是前朝遗留的贡品。
使者还带来了姚知福的亲笔信,信中字字恳切,却藏着赤裸裸的诱惑:只要他肯出兵牵制北境守军,待靖王登基,便将幽云十六州的赋税分他一半。
“幽云十六州……”阿史那咄苾低声重复着这五个字,眼底翻涌着贪婪的光芒。
他在漠北经营多年,早就觊觎中原的富庶,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如今姚知福主动递来橄榄枝,简直是天赐良机。
“父汗,我们真要信姚知福的话?”长子阿史那啜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担忧,“萧阿璃在北境的威望极高,身边还有‘北府新燕云’那帮精锐相助,咱们若贸然出兵,恐怕不好对付。”
“放心。”咄苾一声冷嗤,指节在案几上叩出轻响,“姚知福、沈从安之流,只知贪图私利,可比原镇北王萧策好对付多了。”
他抬手拍了拍,帐帘被掀开,两名突厥侍卫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浑身是伤,衣袍浸满血污,连头发都黏在脸上,可一双眼睛依旧亮得凌厉,死死盯着帐内众人,正是不久奉张锐、周达之命前出哨探,却不幸中伏受伤被俘的北府新燕云斥候。
“这个人,知道北境军的布防图,还知道萧阿璃的软肋。”
阿史那咄苾踱步到那人面前,用腰间弯刀的刀背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带着诱哄,“只要你肯归顺我,我不仅饶你不死,还让你统领一支骑兵,如何?”
那人猛地偏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休想!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背叛少主!”
咄苾脸色骤然一沉,挥手示意侍卫将人拖下去:“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传我命令,调一队精锐骑兵,暗中突袭云州外围的哨所,先探探北境军的反应。另外,再派使者去见达玛,让他也出兵,从另一侧牵制云州军。”
侍卫领命而去,金帐内的暖意,似乎也因这道命令变得冷了几分。
几乎就在阿史咄苾下令的同时,云州城内的伤兵营里,一场危机正悄然爆发。
赵烈躺在病榻上,本是昏睡状态,却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双手死死抓着被褥,嘴里反复嘶吼着“突厥”“杀”,肩头未愈的伤口被挣得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缠在上面的绷带。
药老正在隔壁换药,听见动静急忙赶来,上前按住赵烈的脉搏,指尖刚触到便脸色骤变:“不好!是‘乱心散’发作了!”
苏文清闻讯匆匆赶来,见赵烈痛得浑身痉挛,额头上满是冷汗,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药老,有没有办法缓解?”
“难。”药老摇了摇头,语气沉重,“这‘乱心散’最是阴毒,能把人心里藏的仇恨和恐惧都放大数倍。赵将军本就恨突厥入骨,如今又中了这药,只怕……会被人操控心智。”
苏文清心中一紧,当下不再多言,立刻转身到桌前提笔。他要给阿璃写一封信,将北境突发的状况一一说明,同时还得派人加强伤兵营的守卫,绝不能再让人对赵烈下手。
夜色越沉,突厥的精锐骑兵已悄然越过边境线,马蹄踏在积雪上,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朝着云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北境的风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冷了,冷得让人心头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