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药庐的纸窗，将室内染上一层灰白。雪后初霁，万籁俱寂，唯有榻上男子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提醒着这一夜并非梦境。
云昭伏在案几上浅眠，身上盖着阿槿为她披上的薄毯。她睡得极不安稳，长睫不时轻颤，仿佛梦中也在为人施针用药。
“水……”
一声极其沙哑低沉的呻吟，如碎石摩擦，骤然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云昭瞬间惊醒，抬眼朝床榻望去。
榻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如寒潭，却因重伤和高烧而布满血丝，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警惕、迷茫，以及一种身经百战者本能般的审视与压迫感。即便他此刻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那目光依然极具穿透力，瞬间锁定了房内唯一的陌生人——云昭。
四目相对。
云昭的心跳漏了一拍，并非因为男子出色的容貌，而是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她行医多年，救过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在被救者眼中看到如此直白的戒备。
她定了定神，起身倒了一碗温水，走到床边，语气尽量平和：“你醒了。别动，你伤得很重。”
她试图扶起他些许，方便喂水，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肩膀，男子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厉色一闪，左手条件反射般做出一个格挡擒拿的动作，却因无力而中途软下，只带起一阵微风。
“你是谁？”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意味，“这是何处？”
“这里是药王谷。我姓苏，是谷中的医者。”云昭早已备好化名，平静地回答，将水碗递到他唇边，“你昨夜重伤倒在谷外，是我将你救回。你现在需要喝水，然后服药。”
男子紧抿着唇，目光如刀，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简陋却堆满药材的药庐，最后又落回云昭苍白却镇定的脸上，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他胸口的伤因他刚才瞬间的发力而传来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这也提醒着他，若非有人施救，他绝无可能生还。
僵持片刻，求生本能终究占了上风。他微微张口，任由云昭将温水一点点喂入他干裂的唇中。
清凉的水滑过喉咙，稍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凌厉稍敛，但警惕未消。
“多谢……苏姑娘救命之恩。”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克制，“在下……林寒。”
林寒。一个同样显而易见的化名。
云昭并不点破，只是轻轻颔首，转身去取一直温在炉上的汤药。“林公子，你失血过多，体内……还有些许异常，需按时服药。”她将药碗端过来，黑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
自称林寒的男子——谢凛，看着那碗药，眼神微凝。他久经沙场，深知人心险恶，这碗来历不明的药，他不能轻易入口。但眼前这个女子，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眼神却清澈坚定，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想起昏迷中断断续续的感受：冰冷的雪地，绝望的黑暗，然后是一双微凉的手，沉稳的施针，还有滴落在胸膛上的温热汗珠，以及一道温柔而坚韧的声音，一直在他意识深处呼唤，将他从无边黑暗中硬生生拉了回来。
是她。
谢凛心中疑虑稍减。他尝试运转内力，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经脉滞涩，胸口那处诡异的伤势更是传来阵阵灼痛，让他几乎提不起半分力气。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相信她，似乎别无他法。
他不再犹豫，就着云昭的手，将那一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尽数喝下。
药汁入腹，一股暖流缓缓散开，抚慰着剧痛的五脏六腑，让他精神稍振。
“苏姑娘医术高明，谢……林某感佩。”他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目光落在云昭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只是，林某观姑娘气色，似乎……”
“我无事，旧疾而已。”云昭打断他的话，转身收拾药碗，掩去唇角一丝压抑不住的轻咳，“林公子好生歇息，若能行动，最好尽早离开。药王谷闭谷期间，不留外客。”
她的话干脆利落，带着明显的疏离，摆明了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
谢凛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她的逐客之意。他心念电转，自己身受重伤，外面追兵未卜，此时离开无异于自寻死路。这药王谷，是目前唯一的庇护所。而眼前这位神秘的苏姑娘，是他活下去的关键。
“苏姑娘，”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恳切，“在下遭仇家追杀，如今出去必死无疑。恳请姑娘……容我多留几日，待伤势稍愈，立刻离开，绝不敢连累药王谷。救命之恩，林某必当厚报！”
云昭动作一顿。她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只能看到她单薄瘦削的肩膀。她何尝不知他现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医者仁心，她既已出手相救，便做不到半途而废。可是……
“小姐！”阿槿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听到谢凛的话，立刻急了，不住地给云昭使眼色。
云昭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转身对阿槿道：“去将东厢那间闲置的杂物房收拾出来。”
“小姐！”阿槿跺脚。
“去吧。”云昭语气平静，却不容反驳。她看向谢凛，目光清冷，“林公子，你可以留下养伤，但需约法三章。第一，不得踏出东厢范围半步。第二，谷内一切，不得对外泄露。第三，伤好即走。”
谢凛心中稍定，郑重承诺：“姑娘放心，林某绝非忘恩负义之徒，一切谨遵姑娘安排。”
云昭不再多言，示意阿槿扶他去东厢。她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的凛冽。她望着远处雪白的山峦，心中忧虑未散。
留下他，究竟是福是祸？
那个诡异的紫黑色印记，那半块象征着权势与杀伐的虎符，还有谷外可能仍在徘徊的追兵……这一切都预示着，这个名叫“林寒”的男人，带来的绝非仅仅是“麻烦”二字。
而此刻，被阿槿搀扶着、每一步都牵扯伤口带来剧痛的谢凛，在走出药庐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窗边那抹纤细孤寂的背影。
风雪已歇，晨光熹微，映照着她苍白的侧脸和如瀑青丝，有一种易碎而坚韧的美。
这个女子，绝不简单。她真的是这药王谷中，一个普通的医者吗？
他暗暗握紧了拳，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活下去。边境军情，朝中暗流，还有那险些致他于死地的背叛……他还有太多事要做。
两人各怀心思，在这雪后清晨的药王谷中，命运的丝线，已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而在药王谷外数里的一片密林中，几个身着夜行衣、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搜了一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后痕迹消失在药王谷方向。”
“药王谷？那个规矩古怪，闭谷谢客的地方？”
“头儿，怎么办？硬闯吗？”
“蠢货！药王谷与各方势力皆有渊源，深不可测，岂是能硬闯的？派人盯住所有出入口，我就不信，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能飞天遁地不成！一旦发现踪迹，格杀勿论！”
寒风掠过树梢，卷起些许雪沫，带着森然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