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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水壶“咕”的一声里醒过来的。窗帘没完全拉严,清晨薄薄的光像一条窄河,从墙角流到床边。江寻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有几缕压出弯。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那几缕拨到她耳后。她睡得很安静,只有呼吸在我的掌心起伏,像极轻的潮水。

闹钟没有响。我们最近的节奏回到一种更慢的秩序里:不抢时间,不喊口号,日常像一块柔软的布,被我们一折一叠安放好。我的手机屏幕安静地躺在枕边,我没有点亮它,先把脚踩到地垫上,确认今天的温度属于清醒。

厨房里水壶已经跳闸。我拿起杯子,先空杯靠近壶口,让热气把瓷壁烫一遍,这是她教我的。她说这样茶会更舒服。我第一次听的时候笑她讲得像拟人,现在我不笑了,我照做。我把水倒进杯里,茶叶被卷起来,像很久没见面的老朋友,在热里互相拥抱,释放出一种柔和的香。

背后传来脚步。我回头,江寻抱着我的灰色连帽外套,披在肩上。她头发半干,水珠沿着发尾落到衣领上,印出几枚深色的花。我把杯子递过去。她捧在手心,闭眼闻了一下,像在确认今天的开始有没有偏离我们约定的轨道。

“你先喝。”她开口的时候音色还有一点低,睡意未散。

“你先。”我把杯子往她那边推了一下。

她抿了一小口,点头:“温度刚好。”

我笑:“符合验收标准。”

她翻了个白眼,把杯子推回来:“你少用你那些工程词。”

我还是接过,凑近杯沿,热气冲进鼻腔。我醒了一层。她靠在门框上看我,我知道她在等那个自然发生的对视。我们在很多时刻都会这样停一两秒,像在一段代码之间留白,呼吸能穿过去。

她拿出一个小玻璃罐,撒些燕麦到锅里,又往我碗里丢了半个苹果切丁。我伸手去拿肉桂,她看了我一眼:“别太多。”

“我知道配比。”我故意装出很专业的样子。

她嘴角动了一下:“上次你也这么说,最后整碗像圣诞节。”

我把瓶口往回收一点,只撒了一点点。她满意地把锅盖盖上,指尖在不锈钢上敲了两下,像给今天点了一个开始的节拍。

吃饭的时候我们说起她工作室的门。那扇门已经一周没有完全“听话”,关到最后会弹回来一点点,像在赌气。她说中午会让管理员看一下。我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去帮忙。她看着我:“你能修?”

“我不能,但我能查。”

她笑出来,笑意落在勺子碰碗沿的清响里:“物业也会查。”

我举手投降:“那我只负责提建议和陪伴。”

“这两项已经很值钱了。”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出门前,她在玄关照镜子。我从背后抱住她,她在镜子里看向我。我们的眼神在镜子上相遇,像两条线在某一帧重叠。我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轻轻说:“今晚我去接你。”

她想了两秒:“我不一定能准点。”

“那我等。”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点了点头。我懂她的点头,那里有一个“可以”,也有一个“别把等待变成压力”。

她出门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一封“提醒邮件”——一张黄色便签,写着“地铁卡”。她把便签贴在手机背后,对我眨了一下眼。我笑着摆手,像送一艘小船出港。

门合上,房间里安静下来。我把她用过的杯子冲干净,放回她习惯的那一格。我们给物品分配了位置,不是强迫症,是为了回来的手可以不找。生活有时候像一条黑暗的走廊,你知道墙在哪儿,就不容易撞到。

我在书桌前坐下,屏幕亮起,昨晚留下的两个问题在等我。渲染抖动和缓存不命中,我把日志翻开,像翻看一篇刚写完还冒着热气的文章。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一只小心脏。我给它一点节奏。

十点半,我去厨房给自己加了水,顺便打开窗户。秋风从阳台进来,带了一点清爽的凉。我看见昨晚被我们丢在椅背上的薄毯,它的一个角滑到了地上。我把它拾起来折好,放回篮子里。篮子里有我们去海边捡的贝壳,圆圆的,像一串被打散的纽扣。那天她把一个最小的塞进我手心,说“你拿着,像个秘密”。

我把那颗最小的贝壳又拿出来,在掌心滚了滚,又放回去。我知道我有时候会过度纪念某些瞬间,但和她在一起,过度也显得刚刚好。她允许我柔软,允许我认真。她的允许,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拥抱。

午后我去楼下买了三明治,回来的时候看见花坛边一个小孩在追泡泡。他的母亲向他吹了一串,泡泡在阳光里撑开一层薄膜,又轻轻破掉。我停了一下,伸手去接一个。它在我的指尖停顿了一刹那,像把今天的光留给了我,然后不见了。我忽然想到江寻说过的一句话:“消失不是终点,是完成。”这句话后来成了我关窗口时默认的心理提示。

两点多,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是泥塑的一只手背。指尖的褶皱细得像呼吸。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回她:“很温柔。”她隔了几分钟才回:“它很倔,我还在磨。”

我问她晚上几点。我知道这不该问得太实。我敲了“我去接你”,又删掉了,改成“我在附近等,别急”。她回了一个小人挥手的表情,后面跟着“看门”。我看着“看门”两个字笑了,回复:“好的,看门的工程师。”她秒回:“是看门的恋人。”

晚饭我决定做我们都能接受的“低风险方案”——烤蔬菜。我把土豆、南瓜、胡萝卜切块,西兰花掰成小朵,一点橄榄油,一点盐,再撒些黑胡椒。烤箱开始升温,内部亮起一盏小灯,像在预热一个温暖的场景。桌子被我擦了两遍,我把她贴在我显示器边的两张小便签小心揭下,一张写“别忘了喝水”,另一张写“别忘了我”。我把第一张移到水杯边,把第二张贴到冰箱门上。冰箱是一扇我们每天都会打开的门,像一扇通往日常的入口,“别忘了我”理应守在这里。

天色渐暗,我穿上外套出门。风吹过小区的银杏树,叶子翻出亮亮的背面。我绕到她工作室外面,没有进去,站在对面的咖啡店门口。玻璃门映出我的影子,肩膀上落着灯光。我点了一杯不太甜的拿铁,给她点了一杯她最常喝的柠檬美式,让店员帮我写上“等你”。纸杯套上被毛笔字涂了一句很俗的情话,我看了看,又没让他们换。俗的时候,俗一点也好。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半。她的肩膀有一点松弛后的疲惫感,手背被泥和水打磨得干净。她看见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笑意从她眼睛里扩散到脸颊,像是刚刚从低温的房间走进热气里。我把柠檬美式递给她,她接过,低头闻了一下,说:“我今天需要这个。”

“门呢?”我问。

“门暂时被安抚了。”她喝了一口,眯起眼,“管理员把铰链拧紧了,还说要换新的。”

“那它最近就别赌气了。”我装作在教育门。

她笑:“你很会和门沟通。”

我们在路口等红灯。她把杯子递到我唇边,我抿了一口,酸味把我从等待的温里拽出一点清醒。我忽然想牵她,但我们站在学校门口,我迟疑了两秒。她像看懂了什么,主动把手递过来。她的手掌有一层薄薄的热,我把手指一根一根扣上去。灯变绿了,我们走出去,像穿过一道很日常的门槛。

回到家,烤箱的香气已经把房间填满了。她脱了外套,先去洗手。我在厨房把蔬菜翻了一下,让每一块都到更靠近热源的位置。她从背后走过来,把下巴搭在我的肩上。我侧头看她,她的眼睛里还留着工作室的聚焦。我小声问:“累吗?”

她“嗯”了一声,又点点头。她的两种回答有时候是两件事,第一声“嗯”是承认累,后面的点头是“但值得”。

我们吃饭的时候没有开电视。她告诉我下午一个学弟把泥捏裂了,站在那儿像犯错的小孩。她说她没有批评他,只是用另一块泥示范了一个速度更慢的方式。我说你在教育我。她笑:“也算。”

我承认我在很多事情上都容易快,尤其是解决问题的时候。我喜欢把逻辑理顺,再把快刀亮出来。但在她这里我已经学会慢下来一点,把刀放回鞘里,先用手。

饭后我洗碗,她擦桌子。我们挪开杯子的时候,她指了指冰箱门上的那张便签。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个“别忘了我”靠着磁铁待在冰箱门上,像一盏夜灯的亮度。

她靠着门框问:“你今天为什么来接我?”

“因为想。”

“想到了就做?”

“对。”我停了一秒,“也因为我知道你今天会晚。”

她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你有时候太会算。”

我被说中了有一点想笑,又有点想躲。我把手上的泡沫冲干净,转身靠在水槽边:“我在学不算。”

她走过来,把我的手拉进她的连帽衫里。那里有一个热水袋,温度刚好。我把手指完全埋进去,像把一段话塞进一封信里。她贴近我,额头碰了一下我的下巴:“不算的时候,你也很会做。”

我们搬出地毯,坐在客厅中间。她把脚伸过来搁在我的腿上,我给她轻轻按了一会儿。她闭着眼,把呼吸收得很细。我问她想听我讲什么。她说:“讲一个你今天没解决的问题。”

我说:“缓存。”我把我遇到的那个不命中的细节告诉她,语速自然地放慢。讲到第三种可能的时候她笑了,说:“够了。”我停下来,看她睫毛投在脸上的影子。她睁眼,眼睛里有一小块亮像溶在水里的糖:“其实我就是想听你声音。”

我把她的脚包在手里,像托着一个容易碎的东西。她说我的手很热。我说你的脚也很热。她说那我们生意可以做得很久。我问什么生意。她说“把对方的冷交给自己”。

我点头:“我们已经开张很久了。”

她笑,笑意把今晚最后的疲惫也分掉了一些。她忽然坐起身,往我怀里栽了一下。我的身体自动接住她。我的下巴轻轻蹭过她的发顶,带着一点洗发水留下的薄香。她说:“我有一个想法。”

“说。”

“周末我们去买一只好一点的杯子,给你。那只专门用来装你‘早上的第一杯’。”

我装作思考:“我已经有杯子了。”

“那不一样。”她的语气很认真,“那只是杯子。我要给你一只‘开始’。”

我被她这句话击中,胸口被轻轻按了一下。我点头:“好。”

夜深一点的时候,我们去阳台。楼下的路灯把树影投在墙上,像一群缓慢移动的鱼。风穿过树叶,带来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桂花香。她把手伸过来,我握住。我们的手在黑暗里错开又扣上,像练习一段默契的谱子。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日子最近很像一条编好的辫子。”她说。

“有三股。”我说,“你的一股,我的一股,还有那条看不见的。”

“就是那条看不见的,让日子不散。”她的声音很轻。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她半途停了一下。我回头,她在看冰箱门。我也看过去。那张便签在夜里显得更黄了一点。她说:“它会不会太直白了?”

“直白很好。”我说,“直白是说,我没有绕路。”

她点头。我突然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对“说清楚”这件事有一点害羞。她常常用动作代替言语:把糖分给我多一点,把电影暂停在我去倒水的那一分钟,把我的耳机线绕好。现在她会在便签上写“别忘了我”。我想,这就是我们一起做的慢功夫,把不敢说的话练到可以说,把不敢要的拥抱练到可以要。

回到卧室,她把灯关到一半。她喜欢这种边界:不完全亮,也不完全暗,像停在两个世界的门槛。我躺下,她贴过来,把脸靠在我的颈侧。她的呼吸把我的皮肤烫出一小块温度。我说:“今天的奖励?”

她笑,在黑暗里亲了我一下:“给你一只杯子。”

“周末。”我提醒。

“现在给你预售。”

我也笑了。我们在黑里靠得很近,近到心跳可以对齐。外面的车声像很远。我的意识开始下沉,像一枚石子慢慢落入水里。落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小小地说:“谢谢你来接我。”

我说:“我想。”

她又“嗯”了一声。那声“嗯”落在我心上,像把今天的日子折好,放进那只还没买到的杯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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