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九那双已经浑浊不堪的老眼里,突然迸发出了一抹回光返照般的亮彩。
那是他在生命尽头,看到的最想见的人。
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干瘪的双手死死撑着地面,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他想跪下。
想给眼前这个依旧年轻得过分的男人,行最后一个大礼。
“行了,别折腾了。”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力道不大,却稳如泰山,让他那口即将散掉的气,硬生生地又聚拢了几分。
吴长生没让他跪下去,而是十分随意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
就像当年在后山,他倚着墙角晒太阳时一样。
没个正形,也没个架子。
“都这把岁数了,骨头都脆了,就别讲那些虚礼了。”
吴长生看着远处那轮即将沉入云海的夕阳,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家常。
“陪我坐会儿吧,这落霞山的夕阳,我也好久没看了。”
剑九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侧脸。
一百年了。
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刻刀,把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九,雕刻成了如今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可岁月却似乎把身边这个人给遗忘了。
他还是那个样子。
甚至连眼角那一丝嫌麻烦的神情,都和百年前一模一样。
“师……师尊……”
剑九的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呼哧声,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滑落。
“您……您终于肯……见我了。”
“我一直都在。”
吴长生随手拔了一根身边的狗尾巴草,在指尖绕着圈。
“你在那劈石头的时候,我在看书。”
“你下山打架的时候,我在喝茶。”
“你成了剑圣,被人前呼后拥的时候,我在扫地。”
他转过头,看着剑九,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小子,动静闹得太大了,我想不看见都难。”
剑九笑了。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孩童般纯粹的笑容。
原来,师尊一直都知道。
原来,自己这一生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师尊我……我这辈子,只有一件事没想明白。”
剑九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也越来越低。
但他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吴长生,里面燃烧着最后的一丝求知欲。
“您到底是谁?”
“他们都说您是转世的仙人是游戏红尘的老祖”
“可我知道您不是。”
“您身上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吴长生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看着手中那根普通的狗尾巴草,沉默了片刻。
是谁?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他是那个差点饿死的小乞丐的恩公。
他是那个落难皇子的仙师。
他是这落霞宗里被神话了的扫地僧。
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漫天的晚霞,仿佛看到了那条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
在这条河里,无数人在此沉浮,挣扎,然后消逝。
而他,是那个站在岸边的人。
也是那个,注定要一次又一次,目送着身边的人,随波逐流,最终消失在尽头的人。
“我啊……”
吴长生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和释然。
“我叫吴长生。”
“我不是什么仙人,也不是什么老祖。”
“我只是一个……”
他顿了顿,伸手帮剑九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白发。
“路过的,送葬人。”
“送葬人……”
剑九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眼神中的困惑,逐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
是啊。
送走了岁月,送走了故人,送走了时代。
这不就是,送葬人吗?
“原来如此。”
剑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身体里那最后一点生机,随着这口气,彻底消散在了风中。
他的头,缓缓垂下。
嘴角,却挂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满足的微笑。
这一生,值了。
能得这样一位“送葬人”,亲自来送这一程。
哪怕是死,也是这世间最体面的事了。
风,停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沉入了黑暗。
剑坪之上,一片死寂。
吴长生静静地坐着,没有动。
他看着身边这具已经失去了温度的躯体,心中那份属于“长生者”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再一次漫了上来。
又送走了一个。
从李念远,到夏无极,再到现在的剑九。
他就像是一个被诅咒的守望者。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枯萎,凋零。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哪怕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次,依然,不好受。
“老九,走好。”
他伸出手,轻轻地,合上了剑九那双虽然失去了光彩,却依然望着他的眼睛。
然后。
他站起身。
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那漫天的繁星。
身形一晃。
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叹息,在空旷的山顶,久久回荡。
“下一次又该轮到,送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