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沉入西方沙海时,商队正在旱海子边缘的一处风蚀岩台旁短暂休整。
石勇靠在一块赤红色的岩石上,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撕咬着干硬的肉干。左臂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过,但布条下仍不时渗出暗红色的血渍。吴大和吴二背靠背坐着,闭目调息,脸色苍白如纸。老韩蹲在骡车旁,一根根擦拭回收的箭失——十二支箭,收回九支,三支折断,箭头上沾着凝固的黑色血块。
陈管事在货箱间焦急地踱步,不时掏出怀表看看,又抬头望向西方渐暗的天色。他脸上的肥肉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汗水浸透了锦缎短褂的后背。
赵平单膝跪在沙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板结的盐碱壳上划出简易的地图。旱海子、三岔口、黄沙集……几个关键地点被圈出,线条延伸到更远的黑暗。
“从这到三岔口,还有八十里。”赵平声音沙哑,“按正常速度,明日午时能到。但从三岔口到黄沙集,还有一百二十里平坦沙路,若是白日赶路,最迟后日傍晚能抵达。”
他用树枝点了点“三岔口”那个位置:“但现在情况变了。教团知道袭击失败,沙参被净化,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三岔口……很可能有第二波埋伏。”
陈管事停下脚步,声音发颤:“那、那怎么办?绕路?”
“绕不了。”赵平摇头,“旱海子南北都是绝地。往南是‘流沙河’,人马陷进去就出不来。往北是‘黑风峡’,那地方连沙盗都不敢进。”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叶青儿:“叶姑娘,你的意思?”
叶青儿坐在岩台阴影里,膝上横着出鞘的长剑。她用一块粗布缓缓擦拭剑身,灰白色的剑刃倒映着最后一缕天光。听到赵平问话,她动作不停,澹澹道:“他们不会在三岔口等我们。”
众人一怔。
“为什么?”石勇忍不住问。
“因为时间。”叶青儿抬起眼,“从河床遇袭到现在,已过去三个时辰。教团的人清理了现场,回去报信,再重新布置埋伏——这些都需要时间。而我们从这里到三岔口,只需一夜急行。等他们的人到位,我们已经过了。”
她将剑缓缓归鞘,发出轻微的“锵”声:“他们要拦截,只能在今夜。在我们抵达三岔口之前。”
戈壁的夜幕降临得极快。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后,温度骤降。热浪退去,寒气从沙地深处升起,风变得刺骨。车夫们从货箱里翻出厚实的羊皮袄裹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沙驼和骡子不安地踩着蹄子,呼出的白气在黑暗中凝成雾团。
赵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土:“陈管事,把所有能照明的器物都拿出来。石勇,检查车辆,把所有不必要的负重全部丢弃。吴大吴二,你们还能骑马吗?”
吴大咬牙站起:“能!”
“好。”赵平目光扫过所有人,“从现在起,我们不停不歇,连夜赶路。目标是在天亮前穿过三岔口。有没有问题?”
无人应答。
但每个人眼中都燃起了决绝的光。
一刻钟后,商队再次上路。
这一次,队伍模样大变。
四辆骡车被舍弃——车夫将车上的货物分摊到其余车辆和沙驼背上,只留下最轻便的一辆装载干粮和清水。不必要的行李、多余的帐篷、甚至一些价值较低的货物,都被堆在岩台下,浇上火油,一把火烧成冲天烈焰。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也映亮了一张张疲惫却坚定的脸。
陈管事骑上了那匹备用军马——他原本的沙驼被用来驮货。石勇用布条将铁盾绑在背上,单手控马。吴氏兄弟共乘一骑,吴大在前控缰,吴二在后持刀警戒。老韩的箭壶重新装满,长弓时刻握在手中。
叶青儿骑马走在队伍最前。
她没有要照明——寂灭灵力运转到双眼,夜色在她眼中褪去伪装。沙地的起伏、岩石的轮廓、甚至远处沙丘上爬行的蝎子,都清晰可见。这是一种奇异的视觉,世界变成黑白二色,但每一处细节都无比分明。
“我在前探路。”她对赵平说,“你压阵,保持三十丈距离。若有异常,我会示警。”
赵平点头:“小心。”
叶青儿一夹马腹,棕红战马嘶鸣一声,迈开四蹄冲入黑暗。
戈壁的夜,与白日截然不同。
白日的荒芜是灼热而张扬的,夜里的荒芜却是冰冷而静谧的。风在岩缝间呜咽如泣,沙粒在脚下流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星空低垂,银河横跨天际,亿万星辰冷漠地俯瞰着大地上一行渺小的光点——那是商队举起的火把。
叶青儿将神识铺开到极限。
一百丈,两百丈,三百丈……
她的神识如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前方扇形区域。每一粒沙的滚动,每一缕风的流向,每一丝灵力的扰动,都在网中留下痕迹。这需要庞大的心神消耗,但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
一个时辰后,商队已深入旱海子腹地。
这里的地貌更加诡异。地面不再是松软的沙土,而是板结的、龟裂的盐碱壳,踩上去发出“咔咔”的脆响。没有植物,没有动物,连风声都似乎被这片死寂之地吞噬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咸腥味,吸入肺里都带着灼烧感。
叶青儿忽然勒马。
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她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不是活物的眼睛。
是这片土地本身的“注视”。
她翻身下马,蹲下身,手掌按在滚烫的盐碱壳上。寂灭灵力如细流渗入地底,向下探去——
三尺,十尺,三十尺……
在五十尺深处,她的灵力触碰到了一层“屏障”。不是实体的岩层,而是某种凝固的、充满怨念的灵力场。无数破碎的意识和残缺的魂魄被禁锢在这里,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炙烤和风化,早已失去神智,只剩下本能的痛苦与憎恨。
这是上古战场的残留。
叶青儿收回手,站起身。她能想象出当年的景象:两位大能在此决战,一招之下山河崩碎,无数生灵涂炭。他们的血浸透大地,他们的怨念与这片土地永久融合,形成了这片连草木都无法生长的“死域”。
而商队,正行走在这片死域之上。
“加快速度。”她回头对跟上来的赵平说,“此地不宜久留。”
赵平没有多问,立刻传令。
商队提速,马蹄和车轮在盐碱壳上碾出密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很远。
又行了一个时辰。
午夜时分,温度降至最低。车夫们的火把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呵出的白气在火光中凝结成霜。沙驼和骡子口鼻喷着白雾,步伐开始踉跄——连续赶路加上恶劣环境,这些牲畜也已接近极限。
叶青儿再次停下。
这一次,不是因为死域。
而是因为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沙响,而是某种更细微的、仿佛无数细沙在琉璃上滚动的“沙沙”声。声音来自地下,来自四面八方,正在迅速接近。
“戒备!”她厉声喝道。
几乎同时,地面开始震动。
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摇晃,而是细密的、如同煮沸的粥锅般的颤动。盐碱壳表面裂开无数蛛网般的细纹,从中涌出灰白色的、拇指粗细的“虫潮”!
那是一种叶青儿从未见过的生物:身体细长如蚯蚓,却覆盖着坚硬的几丁质外壳,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细密尖牙的圆口。它们成千上万,如潮水般从地底涌出,瞬间覆盖了方圆百丈的地面!
“沙噬虫!”石勇惊骇大喊,“快跑!这东西吃血肉!”
虫潮移动速度极快,所过之处,连坚硬的盐碱壳都被啃噬出蜂窝状的孔洞。更可怕的是,它们似乎能感应到活物的气血,如嗅到血腥的鲨鱼,齐齐转向商队涌来!
“火!用火烧!”赵平拔剑大喝。
车夫们惊慌失措地将火把扔向虫潮。火焰触及虫群,发出“滋滋”的焦糊声,烧死一片。但更多的虫子前赴后继,火焰在虫潮中只开出几个短暂的空洞,迅速被淹没。
吴大吴二挥刀狂噼,刀锋斩在虫壳上溅起火星,却只能斩断寥寥数只。老韩的箭对这些小目标毫无作用。石勇用铁盾拍击,一盾下去能拍死数十,但虫潮无边无际,转眼间他的盾面上已爬满了蠕动的虫体。
叶青儿没有动。
她站在虫潮前方三丈处,看着这些丑陋的生物如海浪般涌来。它们在接触到她脚下地面的瞬间,忽然齐齐停住,不安地扭动身体,不敢再前进半步。
寂灭灵力自然散发出的“归无”气息,对这些低等生物而言,是比天敌更恐怖的存在。
但商队其他人没有这种能力。
虫潮绕过叶青儿,分两股扑向车队!沙驼和骡子惊恐嘶鸣,蹄子乱踢,却踢不死多少虫子。一个车夫惨叫一声,小腿被虫群爬满,转眼间皮肉尽去,露出森森白骨!
“结圆阵!”赵平目眦欲裂,“把货箱围起来!人进内圈!”
众人拼死将货箱推到外围,垒成简陋的防御圈。虫潮撞击木箱,发出密集的啃噬声,厚实的木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石勇和吴氏兄弟守在缺口处,刀盾挥舞,虫尸堆积如山,但更多的虫子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上。
这样下去,不出一刻钟,防御必破。
叶青儿终于动了。
她走到虫潮最密集处,蹲下身,右手五指按在地面。
没有光芒,没有巨响。
但以她手掌为中心,一圈灰白色的涟漪荡漾开来。
涟漪所过之处,虫群如被无形的手掌抹去——不是杀死,而是“湮灭”。虫体化作最细微的尘埃,连外壳都没有留下。涟漪扩散,十丈、二十丈、五十丈……所到之处,虫潮尽数化为虚无。
十息之后,方圆百丈内,再无一只活虫。
只有满地灰白色的、细腻如面粉的尘埃,在夜风中轻轻飘散。
商队众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们看见了虫潮的消失,看见了那圈诡异的涟漪,看见了叶青儿按在地面的手。但没有人能理解发生了什么——那不是火焰,不是冰霜,不是任何他们认知中的力量。
那是超出理解范畴的“抹除”。
叶青儿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她的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一次性湮灭如此数量的活物,消耗远超预期。
“继续赶路。”她声音依旧平静,翻身上马,“虫潮不会只有一波。”
这句话惊醒了众人。
赵平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催促:“快!重新整队!伤员上马!丢掉所有不必要的货物!快!”
商队在混乱中重新集结。那个被啃掉小腿的车夫被扶上骡车,老李用烧红的匕首给他止血,洒上整整一瓶金疮药。其余人惊魂未定,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继续前进。
叶青儿骑马走在最前,神识再次铺开。
这一次,她“看”得更远,更细。
三百丈外,又一处虫巢在骚动。
五百丈外,沙地下有巨大的生物在翻身。
一里外,几道若有若无的人形阴影在沙丘后一闪而逝……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果然,都来了。
虫潮是警告,也是试探。教团想看看,她能撑多久,她的极限在哪里。
那便让他们看。
商队在夜色中艰难前行。
子时,丑时,寅时……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可能有新的袭击,每一息都可能有人倒下。车夫们轮流昏睡在马背上,被同伴用绳子绑住以免坠落。石勇的左臂伤口崩裂,鲜血浸透布条,滴落在马鞍上凝成冰晶。吴二因失血过多陷入半昏迷,被吴大用布条绑在身后。
陈管事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麻木地抓着缰绳,任凭马匹跟着队伍。
叶青儿始终走在最前。
她的神识如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前路,预警危险。三次虫潮,两波钻地沙蜥,一次流沙陷阱……都在她的指引下提前避开或快速突破。每一次危机,她都出手解决,但每一次出手后,她的脸色都更苍白一分。
赵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能感觉到,叶青儿的气息在逐渐衰弱。那不是灵力耗尽的衰弱——她的灵力似乎很特殊,恢复速度极快——而是心神的疲惫。那种高强度的神识外放和精确操控,对精神的负担远超肉体。
寅时末,东方泛起鱼肚白。
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
叶青儿勒马停在一处高耸的沙丘顶端。
前方,地势豁然开朗。连绵的沙丘到此为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的砾石平原。平原尽头,依稀可见三条道路的交汇处——三岔口。
到了。
商队陆续爬上沙丘,众人望着远处的路口,眼中涌出劫后余生的泪光。
叶青儿却没有看三岔口。
她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片尚未被晨光照亮的黑暗。
在那里,三百丈外,一道极其隐晦的灵力波动,如附骨之疽,已跟随了他们整整一夜。
始终保持三里距离,不靠近,不远离,只是静静地“注视”。
她抬起右手,对着那个方向,缓缓竖起食指。
不是挑衅,不是警告。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一个宣告“我知道你在那里”的动作。
然后,她调转马头,声音平静如初:“下山,过三岔口。天亮前,我们必须进入黄沙集地界。”
晨风乍起,吹动她额前汗湿的发丝。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