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冷雨刚过,铁道部老办公楼的墙皮泛着潮意,走廊里飘着混合着煤烟味的茶香。李处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东侧,靠窗的铁皮柜里码着半尺高的文件,最下层锁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他刚托人从实验小学抄来的“材料”,纸页上“于晖”“苏曼”的名字被红笔圈得刺眼。
他捏着搪瓷缸的手指泛白,缸壁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早被茶水浸得模糊。桌上的大哥大突然震动,是局办老张打来的:“李处,江明的电话,说京华国贸有批铁路货运的事想跟您谈,约在西直门的鸿宾楼,晚上六点。”
李处长心里“咯噔”一下。江明是于晖的妻兄,更是局级干部,这层亲戚关系摆着,饭局绝不是谈货运那么简单。他对着镜子理了理中山装的领口,想起上周纪检组刚找他谈话——有人匿名举报他去年帮侄子李磊搞铁路公安编制的事,虽说是“口头提醒”,但那股子山雨欲来的味道,他比谁都清楚。于晖一个火车站派出所副所长,本没资格入他的眼,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司局级舅哥。
同一时间,于晖正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翻苏曼送来的录音带。磁带是索尼牌的,苏曼昨天刚从张磊那儿套来的,里面不仅有张磊骂骂咧咧说“李处长收了三万块好处费才给侄子办编制”的话,还有他老乡——铁道部劳资科的刘干事酒后吐的实锤:“那编制本来是给退伍兵的,李处跟劳资处打了招呼,硬生生把名额换了,档案都是后补的。”
于晖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晓儿的奥数习题册摊在石桌上,上面有苏曼刚批的红勾。
鸿宾楼是老字号清真馆,江明订的“松鹤厅”在二楼最里间,包厢里挂着“紫气东来”的匾额,红木桌上摆着酱牛肉、白水羊头。江明没穿西装,一身藏青色夹克,他亲自给李处长倒上二锅头,酒液在玻璃杯中晃出琥珀色:“老兄,这酒是86年的,我在刚刚提拔为副厅的时候老领导送的,你尝尝。于晖,给李处递个餐巾。”于晖连忙起身,双手把餐巾递过去,姿态放得极低。
李处长端着酒杯没动,目光先落在江明身上,带着几分探询和敬畏,再扫过于晖时明显带了轻视:“江司,您今天怎么有空约我?倒是于副所长,现在可是大忙人,管着火车站的治安,还跟教育口的人走得近。”他故意把“副所长”三个字咬得重,又对着江明笑,“不过也是,为了孩子,于副所长费心了。”
于晖没接话,低头夹了块羊头肉慢慢嚼——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插话。江明却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话里却带着政策味儿:“李处,于晖是我妹夫,晓儿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他这副所长当得不容易,管着火车站几千号流动人口,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才一千二,想给孩子找个好学校,只能求到苏老师头上。倒是您,侄子李磊的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北京站派出所的编制,比于晖这个熬了五年的副所长都来得容易。我在省委政研室时就管过编制核查,这种‘顶退伍兵名额’的事,现在查得越来越严。”
这话像根针,扎得李处长心口一紧。他强装镇定地喝了口酒,对着江明说:“江司,年轻人的事,顺其自然。倒是您上次提的京华国贸货运优先的事,最近部里盯得紧——编制紧,货运指标更紧,每年多少人挤破头想搞配额,这里面的规矩,您懂的。”他压根没再看于晖,在他眼里,于晖这种基层副所长,不配跟他谈“规矩”;但江明不一样,人家是从政策源头过来的,一句话就能点透他的死穴。
江明笑了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个蓝皮文件夹——不是铁道部的文件,是他所在部委刚发的《关于优化民营企业发展环境的指导意见》,首页有部长的圈阅批注。“李处,你看这个,”他把文件推过去,“我们部里上周刚下文,要求各系统对重点外贸企业‘开辟绿色通道’,京华国贸去年出口额过亿,给河北灾区捐了二十万,税务局有记录,完全符合条件。你要是按规矩批,这是‘落实政策’;要是卡着不批,反而不符合今年的工作导向。”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倒是我听说,去年有个退伍兵反映编制被顶了,闹到了信访办,最后还是被压了下来——我在经信委时跟人社部的老同事聊过,今年干部考核,‘清正廉洁’是硬指标,这种事要是被捅上去,怕是会影响您的晋升。于晖,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李处看看。”于晖连忙从帆布包掏出录音带和一叠发票——发票是他托人找临沂铁路局财务开的“土特产采购单”,金额五千二,收款人写的是李处长的堂弟。
李处长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知道江明在点他,但没想到对方连信访办的事都知道。1990年代的北京,“跑部钱进”是公开的秘密,地方企业为了项目指标,往部委送“土特产”“咨询费”是常事;而内部编制置换更是潜规则,领导一句话,就能把退伍兵的名额给自家亲戚,只要档案做得干净,基本没人追究。但一旦有人较真,就是“滥用职权”的铁证。
“江司,这是……”李处长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这次没对着于晖,而是看向江明,语气里没了硬气,多了几分慌乱,“于副所长这点事,我要是捅到他局里,他这副所长的位子未必保得住!苏曼的编制也别想留!”江明没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是他在政研室写稿时养成的习惯,看似随意,却带着压迫感。于晖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却稳:“李处,我一个副所长,丢了工作大不了去京华国贸当安保经理,一个月挣得比现在多三倍。可您不一样,您在铁道部二十年,从办事员熬到处长,不容易。这录音带里是张磊的话,说您收了三万块好处费给侄子办编制;这发票是临沂铁路局的,您去山东考察带回的全蝎,实则是送礼。真闹到纪委,我这‘作风问题’顶天了记过,您这‘滥用职权’可是要丢官的。”他说这话时手心冒汗——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跟处级干部这么说话,全靠江明在旁边镇场,还有兜里砸出来的证据撑底气,录音带是他花八千块找私家侦探盯了一周才拿到的,发票是托江明的关系,通过临沂经信委的老部下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