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霜色凝阶。
天衍侯府东厢客房内,秦观一夜未眠。他伏在案前,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用颤抖的手在宣纸上细细勾勒。
笔尖划过,西山别院的轮廓、屋舍布局、回廊路径、守卫岗哨……乃至他记忆中谢蕴进行“养煞”仪式的地下密室入口,都一一呈现。
他画得极其专注,额角冷汗涔涔,不时停下笔,闭目回想,确认每一处细节,又在关键位置以朱笔标注守卫人数、换岗时辰、疑似机关所在。
窗外天色由黛青转为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窗而入时,他终于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看着眼前这张详细到惊人的布局图,眼中既有如释重负,亦有深深的后怕。
门被轻轻叩响,云疏影端着一盆热水和干净布巾进来,低声道:
“秦主簿,侯爷请您过去用早膳。”
秦观连忙用镇纸压住图纸,草草净面,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袍,随云疏影来到书房旁的小花厅。
林微已在那里,一身月白常服,神色平静,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清粥小菜,见他进来,微微颔首:
“坐。先用膳。”
早膳简单,气氛却凝重。
秦观食不知味,只略用了几口,便迫不及待将绘制好的图纸呈上:
“侯爷,这便是西山别院的详细布局。
下官已将记忆所及尽数绘出,红色标注处皆是关键。”
林微放下碗筷,接过图纸细看。
他看得极慢,指尖顺着图纸上的线条移动,偶尔在某处停顿,眉头微蹙,似在推演什么。
萧北辰、柳如烟、南宫玉三人不知何时也已悄然来到厅外,此刻安静入内,围拢过来一同观看。
“此处假山,可是密室入口?”林微指着一处。
“是。”
秦观点头,
“假山有机关,需按特定顺序转动三块山石。
下官只窥得开启瞬间,具体顺序未能看清。
但关闭时,谢蕴是按左三、右一、中二的反序。”
“守卫分布……外松内紧。”
萧北辰审视着图纸,
“外围明哨只有八处,但暗哨标注了十五处,且彼此呼应。
别院西北角的马厩和东南角的柴房,视野最好,应是了望点。”
柳如烟目光落在内院主屋:
“主屋东西两侧厢房,标注‘黑袍护卫’,各两人?”
“是。”
秦观声音微颤,
“那四人气息阴冷,极少言语,应是噬魂教余孽,专司护卫谢蕴与密室。
下官昨夜见他们时,隔着老远都觉得心悸。”
南宫玉则盯着图纸上标出的几条虚线:
“这些是地下暗道?”
“下官猜测是的。”
秦观道,
“别院地下有水流声,且某些房间地板有中空回响。
谢蕴运送煞浆的铜壶,是从主屋后方一口枯井下去的,那枯井或许连通地下密室。”
林微将图纸看完,抬眸看向众人:
“明晚子时,谢蕴将进行最后一次‘养煞’,届时玉圭温养完毕,她或许会亲自护送玉圭转移,或就地封存以待后日使用。
这是我们夺取玉圭、擒获关键人证的最好时机,也可能是唯一时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北辰三人:
“但此行凶险。
别院守卫森严,有宁王私兵,更有噬魂教妖人。
且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必须隐秘潜入,一击即中,迅速撤离。
一旦打草惊蛇,宁王必会提前发动,或销毁证据。”
萧北辰抱拳,斩钉截铁道:
“末将愿往!
锦衣卫中可挑选十名绝对可靠的好手,皆是潜行、刺探、搏杀的好手,足以应对。”
柳如烟与南宫玉同时道:
“我二人同去。”
林微却摇了摇头:“萧兄不能去。”
萧北辰一愣:“侯爷?”
“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林微沉声道,
“秦主簿今日必须‘如常’回到太史局,不能引起宁王方面任何怀疑。
而你需要暗中保护他,同时利用羽林卫中的旧部关系,设法在明日晚间,制造一点‘小麻烦’,吸引宁王府部分注意力的‘小麻烦’——比如,在宁王府附近几条街,安排一次看似意外的‘火烛走水’,或者‘盗匪惊扰’。
分寸要拿捏好,不能真的伤及无辜,但要足够让宁王府的护卫力量分出部分心神。”
萧北辰恍然:“调虎离山?”
“是分散注意力。”
林微点头,
“西山别院是宁王经营多年的秘窟,必有严密监控。
我们需要一点外部的‘意外’,来掩盖西山方向的行动。”
他看向柳如烟和南宫玉:
“此次西山行动,以柳姑娘为主,南宫兄为辅。
人手……不从锦衣卫调,用我们自己的人。”
“我们的人?”柳如烟疑惑。
林微没有解释,只道:
“今日午后,会有人送来一份名单和信物。
你们依名单联络,今夜丑时初,在西山脚下‘听松亭’汇合。
记住,此行首要目标是拿到温养完成的玉圭,其次是擒获谢蕴。
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带回玉圭为要。
那些噬魂教妖人……若遇抵抗,不必留手。”
柳如烟与南宫玉对视一眼,肃然应道:
“明白。”
林微又看向秦观,语气稍缓:
“秦主簿,今日回太史局,一切如常。
若张太史问起,你可透露……侯爷因被禁足,心绪不佳,正在府中闭门研读古籍,别无他事。
其他的,一概不知。
你的家人,萧北辰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不必忧心。”
秦观感激涕零,再次跪倒:
“下官……下官定不辱命!”
午后,果然有一名做寻常货郎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侯府后门,说是受“城南书铺”所托,来送侯爷前几日订购的几本“旧书”。
包裹经过门房检查,确是书籍。云疏影接过,送入书房。
林微打开包裹,除三本真正的古籍外,另有一封无字信封,内里是一页薄纸,上面列着七个名字,以及对应的联络方式和信物描述。
七个名字,林微一个都不识得,但看描述,皆是江湖中人,有镖师,有猎户,有药材商,甚至还有一名退役的老边军。
“这是……”云疏影讶异。
“兰若公主的人。”
林微淡淡道,将名单递给一旁的柳如烟,
“或者说,是公主这些年来,以研究阵法、搜集古籍为名,暗中结交、资助的一些‘奇人异士’。
他们各有专长,且背景干净,与朝中各方势力无涉。
公主前日暗中递来的消息,言明若需人手,可调用。”
柳如烟看着名单,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这位深居宫中的公主,竟有如此布置,可见其心性眼光,绝非寻常闺阁女子。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分头联络。”
柳如烟收好名单,与南宫玉迅速离去。
书房内重归安静。
林微走到窗前,望着院中萧疏的秋景,默然不语。
云疏影为他披上一件外袍,轻声道:
“公子,您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了柳姑娘他们,自己却困在这府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林微声音平静,
“我的位置,现在就在这里。
禁足是枷锁,却也成了最好的掩护。
宁王的视线此刻大半落在我身上,他以为将我困住便高枕无忧,却不会料到,我根本无需亲自出门。”
他转身,看向桌案上那幅秦观绘制的西山别院图,以及旁边那幅羊皮古阵图,眼神渐深:
“况且,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两幅图,藏着太多秘密。
明晚之前,我必须找出宁王计划中,那个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致命破绽。”
夜色,如期而至。
亥时末,京城大多数街巷已陷入沉睡。
宁王府所在街区却忽然起了骚动——靠近王府西侧一家绸缎庄的后院,莫名起火,火势不大,却浓烟滚滚,惊得左邻右舍一片慌乱。
更巧的是,几乎同时,两条街外一处当铺遭了“贼”,贼人武功不高却滑溜得很,引得巡夜兵丁和王府护卫追出老远。
宁王府内,书房灯火通明。
宁王听着管事的急报,眉头微蹙:
“起火?遭贼?这么巧?”
身旁一名幕僚低声道:
“王爷,是否太过巧合?
要不要加强府内防卫,或……查查西山那边?”
宁王沉吟片刻,摆了摆手:
“不必自乱阵脚。
或许是些宵小之辈,或许是有人想试探什么。
府内护卫照常,加派一队人去西山路上巡视即可。
谢先生那边,关键时刻,不容有失。”
“是。”
然而,被派往西山方向的那队护卫,在半道上便被一伙“醉醺醺”的“酒客”莫名纠缠,耽搁了近半个时辰。
等他们摆脱纠缠,抵达西山别院附近时,已是子时二刻。
而此时的西山别院,地下密室内,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青铜池中,粘稠的暗绿色煞浆翻滚不息,池心悬浮的青玉圭已通体流转着刺目的青光,将整个密室映照得一片惨绿。
玉圭表面那些古老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明灭闪烁,发出低沉如蜂鸣的嗡响。
谢蕴站在池边,黑袍无风自动。
她双手结着复杂诡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每一句咒文吐出,池中煞浆便沸腾得更加剧烈,一缕缕精纯的阴煞之气被强行抽离,灌入玉圭之中。
她面色潮红,眼中幽绿光芒大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两名黑袍老者依旧如雕像般立在角落阴影里,只是此刻,他们身上也隐隐有黑气缭绕,与池中煞浆、玉圭青光隐隐呼应。
密室内,阴风阵阵,温度低得呵气成霜。
就在玉圭光芒达到最炽烈、即将圆满的刹那——
密室外,通往地面的假山入口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以及短促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哼!
谢蕴结印的双手猛地一颤,咒文戛然而止!
她骇然转头望向密室石门,眼中幽绿光芒剧烈闪烁:
“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密室厚重的石门轰然一震!
不是被撞开,而是被数道凌厉无匹的剑气,硬生生在门板上切割出一个齐整的“口”字!
碎石崩飞,烟尘弥漫中,三道身影如鬼魅般疾射而入!
为首者正是柳如烟!
她人剑合一,身化流光,剑气森寒如冰,直取谢蕴咽喉!
其身后,南宫玉长剑横扫,剑气如潮,卷向那两名黑袍老者!
第三道身影则是一名身形矮壮、手持一对短戟的汉子,他目标明确,扑向青铜池,短戟交击,迸出火花,竟是要直接击碎池壁,毁掉煞浆!
变故来得太快!
谢蕴尖啸一声,袖中飞出一道黑绫,如毒蛇般缠向柳如烟的剑,同时身形急退。
那两名黑袍老者也同时动了,黑气暴涨,化作两只狰狞鬼爪,抓向南宫玉的剑气。
“轰!”
剑气与黑气碰撞,发出沉闷爆响,整个密室都在摇晃。
池边那矮壮汉子的短戟狠狠砸在青铜池壁上,却只留下两道深深的凹痕,池壁竟异常坚固!
“拦住他们!玉圭不能有失!”
谢蕴厉喝,双手连连挥动,密室墙壁上数处符文亮起,射出数道黑光,交织成网,罩向柳如烟三人。
柳如烟剑势一变,由刺转削,剑气如莲绽放,将黑光网绞得粉碎。
她目光锐利如鹰,已锁定谢蕴身后一个不起眼的石龛——那里,一枚与池中玉圭一般无二、只是光芒内敛的青色玉圭,正静静躺在锦垫之上!
池中那枚,竟是诱饵?
“南宫兄,池边那个是假的!真品在石龛!”
柳如烟清叱一声,身法再快三分,不顾谢蕴打来的数道黑气,拼着左肩被一道黑气擦过,带出一溜血花,剑尖已点向石龛!
谢蕴脸色剧变,显然没料到对方一眼识破!
她尖叫着扑向石龛,袖中又飞出一蓬淬毒牛毛针,同时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向手中一道黑色符箓!
符箓遇血即燃,化作一个巨大的鬼脸,张牙舞爪扑向柳如烟!
腥风扑面,带着摄魂夺魄的厉啸!
“柳姑娘小心!”
南宫玉大喝,一剑逼退一名黑袍老者,反手掷出三枚铜钱,成品字形射向鬼脸。
铜钱上朱砂符文明亮,竟将那鬼脸打得一滞。
趁此间隙,那矮壮汉子怒吼一声,双戟脱手飞出,如流星般砸向另一名黑袍老者,自己则合身扑向石龛,竟是要用身体挡住谢蕴!
电光石火之间,柳如烟的剑,已触及石龛边缘!
谢蕴的血雾鬼脸被铜钱所阻,慢了一瞬!
矮壮汉子如蛮牛般撞来!
“嗤!”
剑尖挑飞锦垫,那枚温润内敛的青色玉圭翻滚着落下。
柳如烟左手疾探,一把将其抄在手中!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一股阴寒中带着奇异波动的气息瞬间蔓延全身。
“到手!撤!”
柳如烟毫不犹豫,将玉圭塞入怀中特制的皮囊,反手一剑逼退再次扑上的谢蕴,身形倒射向被切开的大门。
南宫玉与那矮壮汉子闻言,也是虚晃一招,紧随其后。
那矮壮汉子临走前,还不忘将那双短戟凌空召回。
“想走?”
谢蕴面容扭曲,眼中幽绿光芒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双手猛地按在地面,密室地面瞬间亮起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无数血丝从地面窜出,缠向三人双脚!
柳如烟冷哼,剑尖向下一点,剑气迸发,将缠来的血丝尽数斩断。
南宫玉亦是剑光如轮,护住身后。
三人配合默契,虽在狭窄密室中,却如游鱼般灵动,眼看就要冲出石门。
就在这时,密室外通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别院的守卫终于被惊动,赶来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柳如烟眼中寒光一闪,厉声道:
“按第二方案!分头走!西山老地方汇合!”
话音未落,她已率先冲向通道一侧看似坚实的石壁,剑尖连点,石壁上竟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这是秦观图纸上未标注、但兰若公主提供的名单中某人根据别院建筑风格推测出的“可能暗道”!
南宫玉与矮壮汉子毫不犹豫,一人冲向另一方向,另一人则返身掷出数枚烟雾弹,顿时浓烟滚滚,遮蔽视线。
谢蕴和两名黑袍老者追至门口,被烟雾所阻,又听见外面守卫惊呼“有暗道!”,气得尖啸连连。
“追!他们拿了玉圭!不惜一切代价追回来!”
谢蕴声音凄厉,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恐慌。
然而,柳如烟三人如同水滴入海,借助对地形的熟悉(部分来自秦观图,部分来自兰若公主提供的“奇人”经验)和事先规划好的多条撤离路线,在错综复杂的别院和西山夜色中,迅速摆脱了追兵。
子时三刻,西山别院乱成一团,火把处处,呼喝四起。
而三里外的“听松亭”旁,柳如烟、南宫玉与那名矮壮汉子,以及另外四名接应的“奇人”,已悄然汇合。
柳如烟怀中的玉圭,隔着皮囊,仍散发着幽幽凉意。
她摊开手掌,掌心被谢蕴最后那一下黑气擦过的地方,已是一片乌黑,传来麻木刺痛感。
“柳姑娘,你的手!”南宫玉脸色一变。
“无妨,皮外伤,毒不深。”
柳如烟撕下一角衣襟草草包扎,目光扫过众人,
“任务完成,玉圭到手。我们的人可有损伤?”
矮壮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俺老牛皮糙肉厚,没事。
其他弟兄也都撤出来了,按约定,各自散去,不留痕迹。”
柳如烟点头,看向京城方向。
夜色深沉,那座庞大的城池轮廓在远方若隐若现。
“回城。务必在寅时前,将玉圭送到侯爷手中。”
一行人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没入西山密林,向着京城方向疾行。
而在他们身后,西山别院密室中,谢蕴看着空空如也的石龛,以及池中那枚光芒逐渐黯淡的“假玉圭”,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
她猛地转头,看向角落阴影中一名一直沉默、仿佛不存在的老仆,声音嘶哑:
“立刻……立刻禀报王爷!
玉圭……玉圭被夺!
计划……有变!”
那老仆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褶皱、毫无表情的脸,眼中却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他微微躬身,身影如青烟般淡去,竟是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夜风呼啸,掠过西山,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一丝……风暴将至的血腥气息。
天衍侯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微似有所感,望向西山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天衍罗盘。
罗盘裂纹中,那平稳流淌的金光,忽然轻轻波动了一下,如同石子入水。
他缓缓闭上眼睛。
“第一步……成了。”
距离御门听政,还有不到十个时辰。
真正的较量,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