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肉体的服务器
圣玛丽医院急诊部的混乱，像投入静水的一块巨石，涟漪尚未平复，更深的黑暗已从水底浮起。
群体性的癫痫发作事件，因其明显的“医疗设备”关联，迅速被更高层级的卫生部门接管，调查方向被巧妙地引向了“罕见的设备批次故障及由此引发的群体性心因性反应”。
“天使之翼”基金会发表了措辞严谨、充满歉意的声明，表示将无限期暂停手环分发，召回所有已发放设备，并全面配合官方进行技术审查，姿态低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汤姆·布朗宁知道，这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虚假的平静。
艾米·杰瑞在触发神经反制后陷入了一种类似木僵的状态，对外界刺激反应微弱，霍普金斯医生初步判断是极度的神经超载与应激反应，需要深度观察。
她暂时无法提供任何信息，但她的冒险，如同在黑暗森林里开了一枪，不仅暴露了敌人的位置，也惊动了林子里其他的、更沉默的受害者。
新的“尸体谜题”接踵而至。
短短四十八小时内，伦敦各区陆续报告了四起独居者死亡事件。
死者身份各异——一名收容所的常客，两名依靠微薄养老金生活的老人，一名患有长期慢性疼痛的残疾艺术家。
他们分散在城市的不同角落，社会联系稀薄，如同被遗忘在都市缝隙中的尘埃。
死亡现场均无暴力侵入痕迹，初步尸检报告都倾向于“自然原因”或“意外”，主要是突发性脑梗。
引起汤姆注意的，是内部系统里一个自动弹出的关联提示：这四名死者，都在“天使之翼”基金会迫于压力部分公开的用户名单上，都佩戴着手环。
而且，根据基金会提供的数据片段，他们四人的手环，都在之前那场群体神经反制事件中被远程激活过。
太过巧合，就是阴谋。
他动用自己尚未被完全注销的、最后一点权限，以“核查旧案关联性”为名，强行进入了其中三具尸体的尸检电子档案深层。
表面的报告确实支持脑梗结论，但有位经验丰富、以严谨着称的老法医，在数字备注栏里留下了一段用词克制的存疑笔记：
“案例A（流浪汉约翰·杜）：海马体与丘脑区域呈异常对称性微观灼伤，血管壁有非生物源性金属残留物，疑似高频电感效应所致，非典型梗死病理。建议深入扫描，排除特殊设备影响。”
“案例b（独居老人埃塞尔·c）：脑脊液生化分析检出未知有机化合物标记，暂命名为‘Aegis-7’，结构与已知神经递质类似但合成路径不明，需溯源。”
Aegis-7。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汤姆记忆深处一个布满灰尘的保险箱。
Aegis咨询公司（Aegis consulting）。在之前议会地堡事件中，这个表面上是顶级安保与风险顾问，实则为圣殿工程派提供外围技术支持、资金洗白与情报掩护的影子公司，其触角曾多次出现在线索链条的末端，阴魂不散。
圣殿工程派，Aegis，现在又是Aegis-7。
这绝不仅仅是命名上的怀旧或巧合。
这是同一个黑暗谱系的延续，是病毒在不同宿主身上的再次爆发。
他立刻通过一个绝对安全的加密线路联系了那位留下笔记的老法医，动用了一些压箱底的私人关系和人情的库存，争取到了对最后一具尚未火化的尸体——那位残疾艺术家——进行二次非官方、限制级精细扫描的机会。
时间紧迫，必须在官方流程将其推进火化炉之前。
停尸间的空气冰冷彻骨，混合着浓重消毒液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蛋白质被极端能量瞬间烧灼后的微甜焦糊气味。
高场强磁共振和微型电子探针扫描的结果，印证并深化了老法医的怀疑。
艺术家的大脑，那个曾经孕育出扭曲但充满生命张力画作的中枢，其深处的海马体（记忆编码的关键）和丘脑（感觉信息的中继站），呈现出被某种极端精密的、内源性的能量瞬间“熔毁”的状态。
微观层面可以看到，纳米级的电感线圈仿佛是从神经细胞内部自我组装出来，然后在过载的电流下自我毁灭，留下了独特的熔融痕迹和微量陶瓷、金属成分。
“这东西……不像外部植入，更像是在细胞培养阶段就被‘种’下去的，或者……通过某种载体在体内合成的，”
老法医指着扫描图像上那些对称的、仿佛微型电路板短路般的损伤点，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不是外力打击，不是栓塞，是……某种内置的‘定时炸弹’被远程激活，或者过载了。伪装成脑梗，手法非常……高明且残忍。”
汤姆戴上无菌手套，亲自检查尸体。
他拨开艺术家耳后稀疏的、沾着颜料的头发，在颅骨底部，靠近颈髓的位置，指尖触碰到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
皮肤完好，没有任何手术疤痕，仿佛天生如此。
他用便携式高倍放大镜仔细观察，那是一个米粒大小、质地坚硬、颜色与周围骨骼极其接近的植入物。
“这是什么？以前的尸检没报告过这个。”老法医也凑过来，眼神凝重。
汤姆用精细镊子，极其小心地试图将其取出。它嵌合得很牢固，几乎与骨骼融为一体，需要巧劲才能撬动。
当它彻底地被取出，放置在不锈钢托盘上时，在无影灯下，所有人都看清了——一个微型的、结构复杂的陶瓷谐振器。
在灯光下，它的表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暗红色的、晶体般的微量杂质。
“分析它的成分，”
汤姆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想起了档案室里关于之前那个矿洞的调查报告，以及那种能放大和扭曲神经信号的诡异矿物，“尤其是那些红色杂质，对比一下……‘血石（bloodstone）’的原始样本数据。”
矿洞，血石，那种能够与特定神经频率产生强烈共鸣的矿物。如
果索恩将它的成分提炼、改造，融入这种谐振器……那么，每一个植入者，都不再仅仅是手环的佩戴者，而是成为了一个更稳固、更隐蔽的、深植于肉体的活体信号节点与放大器。
死亡，甚至火化，都可能无法彻底关闭或摧毁这个节点。
带着这个骇人的发现和那枚小小的谐振器，汤姆赶往医院。
艾米·杰瑞的状态稍微好转，虽然依旧虚弱，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被痛苦和真相共同淬炼出的、近乎燃烧的光芒。
他将在停尸间的发现，以及Aegis-7的关联告诉了她。
艾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但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她似乎在适应这种神经层面的剧烈冲击。
“汤姆……我‘看到’的东西，可能不仅仅是图像……”
她声音微弱，但每个字都清晰，仿佛在描述一个刚刚结束的噩梦，“当那个反制信号冲过来的时候，我感觉……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被强行接入了某个……庞大的、活着的网络。无数个痛苦的信号在里面尖叫、流动、相互碰撞。那些光点，地图上的光点……它们不只是代表位置和强度。”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瞬间的、几乎将她意识撕裂的恐怖感知：“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生物处理器。一个被痛苦驱动、活生生的、分布式运算单元。他们的疼痛，被采集、量化、同步，然后用于……运算。运算着什么非常复杂、非常庞大的东西。城市交通的冗余数据流，电网负载的实时波动……甚至……甚至……”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恐惧和洞察而收缩：“甚至包括我们警方网络边缘的、低优先级的冗余数据包。我认得那些协议格式！它们被拆分成极细的碎片，混杂在那些痛苦的神经信号洪流里，一起被处理、被分析！”
汤姆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如同一条冰冷的蛇。
利用万人级的痛觉信号同步，构建分布式生物计算阵列——“疼痛共识网络”。
艾米的描述，让这个抽象而冰冷的概念变成了具体而惊悚的现实。
那些边缘人群，流浪汉，独居老人，不仅仅是实验品或伪装自杀的牺牲品，他们的大脑，在他们自己毫不知情、也无法反抗的情况下，成为了一个庞大、黑暗、遍布城市的生物服务器农场的组成部分。
他们的痛苦，成了维持这个服务器运转的能源和运算驱动力。
而艾米之前看到的血管与电路的拓扑图，正是这个人脑-物联网混合网络的动态映射！
血管代表生物侧，痛苦的神经脉络；电路代表数字侧，城市的物联网节点。
两者正在索恩的操控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融合、共生。
“死者……那些被植入谐振器的人，”
汤姆嗓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艾米共同推理，“即使死亡，他们残留的生物电势，加上这个谐振器和燧石微粒的特性，可能还在网络中扮演着某种角色……比如信号中继站，或者……”
他想到了大纲中提到的、尚未验证的火葬场中继站猜想，但没有说出口。
线索还不够。
艾米艰难地点点头，她的机械左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床单：“我的幻痛……它让我能模糊地‘感知’到那个网络的存在和状态。也许……也许我可以尝试，不是被动地接收它的溢出信号，而是主动地……发送点什么进去。像……像投下一颗探针。”
这个想法极其危险。
刚刚经历的神经反制几乎摧毁了她的意识。
但这也是目前唯一可能深入敌人心脏、了解其运行机制的途径。
“太冒险了。”汤姆立刻反对，声音严厉，“你差点就没命了！”
“我们还有别的、更快的选择吗？”
艾米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索恩已经知道我了。他称我为‘优质接口’。他不会放过我的。与其等他准备好一切来抓我，不如我主动进去，看看能不能从内部……埋下一颗钉子，或者至少，找到它的结构弱点。”
她要求汤姆帮她弄来一套经过特殊改装、具备高级物理隔离和信号伪装功能的神经接口扩展设备。
她要将自身无法摆脱的幻痛，不仅仅作为感知的钥匙，更转化为一种武器——一种能够骇入那个基于痛苦的黑暗网络的主动探测工具。
与此同时，汤姆将陶瓷谐振器的发现、其燧石成分的初步推测，以及Aegis-7的关联，整理成一份高度加密的简报，准备通过一个绝对可靠的、绕开所有官方节点的私人渠道，递送给一位他曾经救过命、如今在军情五处某个高度保密的技术监察部门任职的老朋友。
他需要更高级别的分析资源和情报支持，来追查Aegis咨询公司可能残存的网络和资金流向。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送报告前的那一刻，他接到了内务部办公室的直接视频通讯请求。
米勒监察官那张永远像是用标尺刻画出来的、毫无情绪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布朗宁探员，”
米勒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喜怒，如同机器朗读，“鉴于你近期多次越权接触敏感案件证据及尸检材料，并涉嫌在停职调查期间滥用系统权限，我正式通知你，从即刻起，你被无限期停职，所有访问权限冻结，立即生效。请于二十四小时内交还你的证件、配枪及所有配发设备，等待纪律听证会通知。”
通讯干脆利落地切断，没有给汤姆任何辩解或询问的机会。
汤姆看着瞬间黑掉的屏幕，又看了看手中那枚米粒大小、却重若千钧的陶瓷谐振器，以及即将发送的加密文件。
索恩的触角，或者说，那个隐藏在系统内部的“幽灵”，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动作更快。
他慢慢地将警官证和一部官方配发的手机放在桌面上。
但另一部加密的私人手机，那枚至关重要的谐振器，以及存有未发送报告的加密U盘，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放入内袋。
他成了真正的、不被任何规则保护的孤家寡人。
而艾米，正准备将她痛苦的、备受创伤的灵魂，再次投入那个数字与神经交织的、危机四伏的深渊。
本章设定注释
Aegis-7 合成神经递质载体：在死者脑脊液中检出的未知化合物，关联影子公司“Aegis咨询”。神经递质是神经细胞间传递信号的化学物质。合成一种能特异性影响甚至控制神经信号的载体，是神经药理学和生化武器研究的方向之一。
陶瓷谐振器 & 燧石微粒：植入死者耳后的微型设备，核心掺杂了能放大神经信号的“血石”矿物成分。基于“压电效应”原理，某些陶瓷和晶体材料能将电信号转化为机械振动（声波），反之亦然。本文设想的“燧石\/血石”是一种能特异性与神经电信号产生共鸣的虚构矿物，是后续“中继站”技术的物质基础。
疼痛共识网络 (pain consensus Network)：索恩的终极计划，利用万人级同步痛觉信号构建分布式生物计算阵列。基于 “神经集群同步化 (Neuronal Entrainment)” 理论，即大脑振荡器在外部节奏或彼此影响下趋于同步。本文将其大规模化、武器化，利用痛苦这一最强烈的神经信号来“同步”并“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