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界碑还有五步,地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在雪地上划出来的——“你回来晚了。”
我继续往前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声。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仿佛在确认这地面的真实性。风从背后推着我,远处静室那扇开着的窗户在风中轻轻晃动,窗帘飘动,像是一个人在招手。
这地方不该有人。我小时候住过的屋子,门早就被木板钉死了。可现在它开着,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声响。
经过石碑时,我伸手摸了摸背面。指尖传来湿意,不是雪水。抬手一看,没有血迹,但有种熟悉的气味,像是祠堂深处那些老木头燃烧时散发出的烟味。
静室门口的锁链断了,垂在门框上,一截落在雪地里。我低头看向门槛,上面有脚印,很浅,像是有人轻轻走过又退了回去。不是我的脚印。
我迈步进去。
屋子里比外面更冷。墙角堆着旧木箱,上面盖着灰布。我记得这些是族老们存放典籍的地方。现在布被掀开了,箱子空着。地上有一道划痕,从东墙一直延伸到屋子中央,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行过。
我顺着痕迹走到东墙前。这里原本挂着一幅画,现在只剩下空画框。墙上露出一块暗色的砖,颜色与周围的砖不同。我伸手按了一下,砖块向内凹陷,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墙壁动了。
一块石板缓缓滑开,露出后面的通道。寒气从里面涌出,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通道不深,尽头立着一面铜镜。
我走进通道。
铜镜很高,几乎顶到天花板。镜面发黑,像是多年未经擦拭,边缘铸着一圈纹路,细看是扭曲的符文,与我袖口上的八卦阵有些相似,但更为古老。我站到镜前,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模糊,但轮廓清晰。
我抬起右手,镜中人也抬起右手。
动作完全同步。
我又放下手,盯着镜面。心跳渐渐平稳。体内的血液没有发热,刀也没有发出预警。这里没有敌人,至少不是肉眼可见的那种。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目光落在镜中人的眼睛上。
它的瞳孔动了一下。
比我慢了半拍。
我立刻后退一步,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但镜中人没有动。他的手还悬在半空,脸转向我,眼神变了。那不是我的眼神。那种感觉,像是有人躲在镜子后面观察着我,等待我先开口。
我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几秒钟,镜中人才慢慢放下手。
我伸手触摸镜面。指尖刚触碰到镜面,血液突然发热。这不是警告,而是一种回应。就像之前触碰古物时的感觉,血脉中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
镜面开始泛光。
那层黑雾般的覆盖逐渐褪去,映出更清晰的影像。是我的脸,但脸色更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最明显的是眼睛——他的瞳孔深处有一点红色,像是即将熄灭的火星。
我收回手。
但镜中人没有停下。他的嘴角动了动,一点点向上扬起,最后露出一个微笑。我平时不会这样笑,可他却笑得很自然,像是经常做这个表情。
我拔出刀,横在胸前。
刀身映在镜子里,符文一闪。镜中的刀也亮了,但角度略有偏差,像是持刀的手腕转了半寸。这个动作,我在双生尸煞身上见过。
正是它临死前使用的起手式。
我盯着镜子,低声问道:“你是谁?”
镜中人没有回答。
他又抬起手,这次是左手,慢慢贴在镜面上。我看到他的掌心有一道疤痕,位置与我的完全一致。那是小时候在血池留下的,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这道疤痕的具体形状。
我也将手贴了上去。
隔着铜镜,两道疤痕相对。
在接触的瞬间,一段画面在我脑海中炸开。
一间密室,墙上也有一面这样的铜镜。两个人站在镜前,一模一样,都穿着守门人的长袍。其中一人转身离开,另一人留在原地,手中握着一把刀,刀尖朝下。
然后是一个声音。
不是从耳朵传入的,而是从骨髓深处浮现的。
“守与开,只能活一个。”
画面消失。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站稳。额头渗出冷汗,后背发凉。刚才那段记忆不属于我,也不是从他人尸体上读取的。它是直接从血脉深处冲出来的,像是一直潜藏在那里,现在终于浮出水面。
我重新看向镜子。
镜中人已经恢复原样,面无表情,眼神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我知道有问题。
我不是第一次照这面镜子。十年前离开长白山前,我来过这里。那时镜中只有我一人,动作完全同步,没有任何异常。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开始怀疑一件事——从出生到现在,我是否真的看清过自己?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很轻,但很整齐。五个人,步伐一致,停在通道入口处。
我没有回头。
他们在身后站定。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轮流落在我身上,又移到镜子上。
为首之人向前走了半步。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从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判断,是张怀义,张怀仁的弟弟。族老会的新任首领。
他没有说话。
其他人也没有动。他们就这样站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盯着镜中的脸,开口问道:“你们看过这面镜子吗?”
无人应答。
我又问:“当年初代守门人,是不是有两位?”
依旧无人回答。
但我听到有人捻动珠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是那种褪色的菩提子,老人们常戴在手上。
我慢慢将刀收回鞘中。
手离开刀柄时,镜中人却没有收手。他仍然举着刀,对着我,刀尖微微下垂。
我猛地转头。
身后五人全都站着,手都放在拐杖上,无人持武器。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看不出情绪。
我再次回头。
镜中人已经放下了刀。
我与他对视。
这一次,我先开口:“如果我是‘守’,那‘开’在哪里?”
话音落下,铜镜忽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能够感觉到的震动,从脚底传上来。镜面中央出现一道裂痕,很细,如发丝般,从上至下垂直裂开。
裂痕两边,映出两张脸。
一张是我的。
另一张,也是我的。
但位置稍微错开,像是两张照片叠在一起,没有对准。
我看向身后的五位族老。
张怀义低下了头。
另一人抬头看着镜子,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不是在看我。
他们在看镜中的那个人。
我站在原地,不再发问。
空气变得沉重,呼吸都变慢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在耳膜上。
铜镜中的两张脸都没有动。
直到某一刻,右边那张脸的眼皮眨了一下。
我的眼皮没动。
我立刻伸手去摸刀。
手还未触到刀柄,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是张怀义。
他又向前走了一小步,停在我左后方的位置。这个距离,刚好能同时看到我和镜子。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镜中。
然后他说了一个字。
“他。”
镜中的那张脸,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