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断骨里的动静（续）
师父那只手砸在石头肩窝上，冰得像块冻透的铁疙瘩。石头疼得眼前发黑，右膀子骨头缝里像被塞进一把烧红的铁蒺藜，烫得他牙关咬得咯嘣响。可那疼来得凶去得也快，转眼就变成一片掏心挖肺的空，整条膀子软塌塌坠着，像被抽了筋。
师父拍完那一下，人彻底瘫了。脑袋歪在石头肋骨上，嘴角挂着一道暗红的血线，气若游丝。石头左胳膊还死死箍着师父冰凉的腰背，手背上青筋勒得发白。他喘着粗气，汗珠子混着血水往下淌，糊住了眼睛。
顶上的寒气又沉甸甸压下来，灰蓝的影子慢吞吞往下织，冻得人骨头缝发僵。石头试着动了动右肩膀，那截空荡荡的膀子骨毫无反应，只有一种被硬生生拓开又掏空的冷顺着脊梁往上爬。他低头看着师父灰败的侧脸，心口像被冰坨子堵死了。
师父胸口那片裂开的玉骨上，几缕暗金血丝爬得更慢了，几乎凝住。翻卷的皮肉边缘被寒气一激，收拢的势头也停了。石头喉咙里哽着，一股说不清的慌和怕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揪紧了。他不能松手。一松手，师父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可能就真没了。
他咬紧后槽牙，后背烂肉蹭着冷硬的岩石，拖着身子又往前拱了半寸。碎石渣子刮着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硬是没吭声。脸贴得更近了，能看清师父冻得发青的耳廓边上，细小的血管都凝着冰碴。
师父眼皮底下细微的颤动彻底停了。石头心跟着一沉。他伸出那只还能勉强蜷曲的左手手指，哆嗦着，用指头尖最不破的那点皮肉，极其轻地碰了碰师父搭在冷石上、冻得发僵的手背。
冰。硬。像块死肉。
师父的手背毫无反应。石头的心也跟着那点冰往下沉，沉进冻土里。他不敢再碰，手臂僵在半空，指尖冻得发木。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师父那只冻僵的手，极其轻微地……蜷了一下。幅度小得像被风吹动的枯叶尖。紧接着，几根冻得发青的指头极其缓慢地向上抬了抬，指甲盖刮着岩石面，发出细微的“沙”声。那动作笨拙又吃力，像冻僵的虫子在泥里拱。
石头屏住呼吸，眼珠子跟着那点微弱的挪动。师父的指尖终于蹭到了他悬在半空的手腕。冰得像块铁。那点凉意激得石头一哆嗦。
指尖停住了。师父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从虚无处挪开，落在他那只冻木的手腕上。看了很久。久到石头胳膊酸麻，指尖冻得没了知觉。
师父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滚出几个含混粘稠的音节，像含着一口化不开的冰碴子：“……别……松……”
石头心口猛地一撞！一股酸热直冲眼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哽着血沫子，挤不出声，只能更死地箍紧怀里冰凉的身体。
师父的目光顺着他冻僵的手腕，极其艰难地往上爬。爬过他糊满血泥、微微颤抖的小臂，爬过破烂袖口下露出的、布满青紫淤痕的肘弯，最后，停在了石头同样糊满血污、下巴还在往下滴汗的脸上。
那目光依旧空洞，蒙着厚厚的灰翳。可就在石头以为师父又会陷入那种死寂的茫然时，师父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深处，像是有什么沉在淤泥里的东西，极其艰难地往上浮。
师父的嘴唇又动了。这一次，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丝，带着一种石头从未听过的、近乎稚嫩的困惑和茫然，混在破风箱的喘息里：
“……哥……”他顿了顿，眼珠费力地转动，似乎在努力辨认，眉头蹙得更紧，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手……冷……”
石头整个人僵住了。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师父……叫他哥？还把他当成了……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影子？
师父那只被石头手腕冰到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上抬了抬。冻青的指头弯曲着，似乎想碰碰石头那张同样狼狈不堪的脸。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控制身体的木偶。指尖颤抖着，离石头的下巴还有半尺远，就耗尽了力气，颓然垂落下去，软软地搭在石头冻木的手腕上。
指尖的冰冷透过皮肤渗进来。石头的心却像被那点微弱的触碰烫了一下。他看着师父那双依旧蒙着厚厚灰翳、却透出孩童般纯然依赖的眼睛，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磨得生疼。
他慢慢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极其轻地抵住了师父冰凉的额角。烂肉贴着冻皮，传递不出多少暖意。他只能更紧地环住怀里冰冷僵硬的身体，像抱住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冰。后背的烂肉被锁链断口和碎石磨得钻心地疼，他却像感觉不到，只把下巴轻轻搁在师父汗湿冰冷的头顶心，笨拙地、极其轻微地蹭了蹭。
师父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丝。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像是想抓住那点微弱的依靠。抵着他额角的脑袋不再那么僵硬地硌着，微微偏转了一点角度，冰凉的鼻尖无意识地蹭过他颈侧跳动的脉搏。
洞顶悬着的玄微冰雾无声地翻搅着，寒气依旧沉沉压下。但那股试图彻底冻结一切的森然杀意，似乎被这角落里微弱升腾的、几乎不值一提的暖意，极其短暂地……阻隔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