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师父在呢
石头的呼吸卡在喉咙眼儿里。浑身的伤和血像一下子醒了，左手的断骨碎碴子戳着肉，后背烂棉絮似的贴在地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可这些全都退得老远。他脑子里只剩下师父那一声轻得像呵气的“嗯”，还有那双浸着血丝的眼珠。
那声“嗯”像颗烧红的石子砸在心上，烫出的动静炸得他耳朵嗡嗡响。刚才还凝固的空气忽然就活了，吸进肺里的味儿好像都变了点。他喉咙哽着，鼻子发酸，汗和憋不住的湿意混着糊住眼睛的东西往下淌。
“师父……？”
声音刚挤出来就抖得不成样。
师父血丝密布的眼珠子里有什么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木楞楞的视线死死粘在石头脸上，浑浊又空洞，可眼底下那层深黑的东西化开了一点点。嘴唇吃力地微微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可干裂的唇皮绷着，喉咙里只滚出一串闷闷的抽气声，裹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听得石头心头揪紧。
悬在半空的手猛地一颤！
那只刚死命抠过石头手臂上血印的右手，沾满了污血泥巴星尘渣，僵硬冰冷得像是石头刻的。它猛地朝前一探！不再是凶狠地抓挠，更像是冻僵的鸡爪子在没头没脑地扒拉，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急切！五根僵直的手指在岩石地面上和石头沾满血痂的手肘附近无意识地刮擦、摸索，发出沙啦沙啦刺耳的声响。
石头傻看着，忘了疼。师父在摸什么？
那只血糊糊的手摸索得更急，动作却像个木头戳子一样生涩笨拙。粗糙的手指刮过石头擦破的手肘伤处边缘，沾上一点热乎乎、湿漉漉的皮肉上渗出来的新血。指头尖一顿。混浊的眼珠子里骤然烧起一股近乎惊恐的激烈情绪，像是被那热乎的血烫到！可那指头只是僵了一瞬，反而沿着石头手臂上那滑腻带血的皮肉，不顾一切地继续向上攀！
石头痛得直抽冷气，手肘那破皮的地方被师父冰凉死硬的手指刮得跟锉刀磨骨似的疼。他不敢动，也不敢收手，只能咬着牙死扛。
那只沾血的手爪越过手肘，哆嗦着蹭过石头被汗湿透、脏污不堪的衣袖褶皱，一路向上死揪！最后一把抓住石头上臂那被血泥汗水浸得又粘又硬的粗布袖管子！
死死攥住！
指节因为用力攥紧，发出细微的、快要断裂似的摩擦声。
攥住了。就不动了。
粗重的喘息从林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一声叠一声，带着破风箱的漏气声，身体跟着剧烈地起伏。抓住石头袖管子的那只手，青紫皮肤下的指骨绷得死紧，指甲深陷进沾满泥巴的粗布里。
那死死揪住袖管的手指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反而因为胸口那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牵扯得更加用力！林风额角那几道刚刚才被汗水冲开的血痂又被挣裂了，新鲜的血混着汗珠往下滚。他脸上没有半点舒缓的迹象，只有深陷的、被巨大痛苦蹂躏的痕迹和不断流失的气息。
玄微悬垂在空中的意念如同沉坠的冰海漩涡，冰冷无声地扩大。洞顶那些凝固不动的星光开始缓缓向下沉降，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掌，正在慢慢收拢。岩石地面染血的地方，那层流动的血渍边缘无声地凝结起细微的蓝色冰晶，蔓延出蛛网般的寒纹。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寒意，如同无声的潮水，开始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
石头的后背发凉，心跟着往下沉。顶上的冷风要压下来了。
师父喘得越来越急，几乎要断气。石头看着那攥着自己袖口、抖得像个筛子的手，突然懂了。袖口被抓得太狠，破洞处勒着他上臂的新伤，疼得他脸皮发麻。
他咬紧牙关，顾不上后背撕开的伤口，忍着钻心的疼，用唯一还能勉强动弹的右肩和一点点挪蹭着往师父身边凑。地上碎渣子石子划着背上的烂肉，每蹭一下眼前都是一阵发黑。
终于挨到师父身侧。离得近了，师父挣扎扭动身体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他脸上刚滚下的汗。他甚至能听到师父身体里骨头因为剧痛扭曲发出的那种压抑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石头垂下脸，下巴几乎要抵到师父布满污迹汗水的头顶心。被师父死死揪住的左臂袖子就在眼前。那只手因为主人太过痛苦，揪扯的力量大得可怕，拽得他半边身子都跟着歪。
那冰封的冷意更近了，空气像是被抽干，沉重得压在心口。石头感觉皮肤下那条冰冷的剑骨又开始蠢蠢欲动地发出饥渴的嗡鸣。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饱含铁锈腥冷的空气，猛地把自己还能动的右手——那条暂时没被冰冷锁链缠死、还算完好的右臂——拖了过来。
同样沾满血污泥泞的手臂。
他用这尚算灵活的手臂，艰难地环过林风因为痛苦挣扎而拱起的脊背。
动作很僵硬。
几乎不敢碰到血肉模糊的皮肉。
手臂最后隔着那层污糟破烂的衣料，极其勉强地从林风身下穿过，形成一个极其别扭生硬的环绕姿态。右臂外侧的皮肤不可避免的蹭到了师父肋骨下方那冰冷僵硬又被剧痛烧烫的肌肉线条。
就是这个极其微弱、又实在谈不上是拥抱的触碰的瞬间——
林风一直死闭着的、被血丝撑满的眼珠猛地往里一缩！
浑浊的瞳孔深处骤然爆开一片激烈的火光！
那死死抓在石头破袖管子上、抖得像筛糠的手突然有了动作！不再只是无意识地攥紧死物！竟带着一股全然没经过思考的、痉挛式的狠劲，猛地拉扯着石头的袖子，拖着他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狠狠拽了一把！
石头被他这毫无征兆的、死命的拉扯带得整个人向前一扑！下巴重重地磕在了林风的肩窝旁边！撞得他眼冒金星，差点叫出来！后背撕裂的伤口被这一扯，新鲜的血液和火辣辣的剧痛猛地炸开！
林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极其短促尖利、如同裂帛般的嘶哑抽泣，被巨大的痛苦撑开的、血红的眼珠死死瞪着虚空某处。他身体内部正在爆发一场恐怖的战争。可就在石头那条算不上环抱的、笨拙的右臂隔着污糟衣物挨上他后背的瞬间，那死命把他往自己这边揪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绳的溺水者，死死绞住袖管里石头僵硬的手臂！
“咳…咳！”石头痛得眼前发黑，后背伤口被死死压在地上，他能感觉到温热粘稠的液体汩汩往外涌。可师父揪着他手臂的力道大得吓人，硬邦邦的手指像是要隔着皮肉抠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咬碎了后槽牙也没再出声。低下头。汗水血水顺着下巴滴落。
“……在呢，师父。”声音闷在喉咙里，全是不稳的气音，“在呢。”
下巴就抵在师父湿透的颈窝旁边。师父滚烫混乱的鼻息喷在他沾满污泥血痂的耳朵根子上，烫得他心头一震，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架在火堆上。他忍着那股钻透血肉的剧痛，硬是把虚环在林风身后的那条右臂收了收劲。动作依然笨得像木头，粗糙的布袖子蹭着烂皮肉的地方疼得两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就这么极其轻微、几乎感觉不到的一收——被林风死死揪住不放的那条胳臂，被环抱的微弱力量裹了一下。
死死钉在地上的林风身体猛地一僵！后背弓起的幅度似乎硬生生停滞了片刻！血红的眼珠里狂乱的光，在触及石头近在咫尺、汗涔涔带着痛苦忍耐的下颌线时，竟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瞬。喉咙里一直翻滚的撕裂般的痛楚嘶吼，骤然卡在半空，变成一个含混浑浊、带着强烈阻塞感的怪音。他整个人像是被强行从即将爆发的深渊边沿拖回了那么一丝丝。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
石头后背紧贴着的冰硬岩石上，无声蔓延开来的幽蓝寒冰猛地一滞！下沉！那股弥漫开来的、粘稠得让人窒息的死寂和玄微冰冷的意志，如同突然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石块的凝固油脂，出现了一瞬间的、肉眼难以察觉的波动和迟滞！
虽然极其短暂，微乎其微。
但那致命的冰冷封印落下时出现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缝隙。
它没有成功完成彻底的无情镇压。
林风胸口深处那口被死死堵住的气息，像被这微弱的迟滞和身上死沉死紧的抓握感撬开了一条透气的微缝。喉咙里的浑浊抽气声终于挣脱束缚，猛地撕开，爆发出又一声更剧烈更混乱的呛咳！身体随之猛烈地上下弓动！
石头立刻感到那只深嵌进他上臂的手爪因为主人这剧烈的咳嗽和身体牵动，扯得更紧了。指头上沾着的污血星尘碎屑似乎更深地摁进了他被捏得青紫的皮肉里。骨头缝都要被捏碎似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后背被撞开又被摩擦的伤口里，滚烫的液体加速渗出，和他脸上脖子上滚下来的汗混在一起。
他几乎要痛昏过去。
可师父在咳，在动。不再是刚才那副沉在黑暗冰水里等死的安静样子。虽然更难看，更吓人，但这动静是活的！
后背冷硬的岩石面上，那道细微的幽蓝寒线凝滞在那里，如同一条暂时失去生息的冰冷细蛇。
石头咽下喉咙里的血沫子，忍住了没吭声。
下巴死死抵住林风汗津津又冰凉刺骨的颈窝旁边，他感觉到师父粗重混乱的气息全喷在他颈侧。
“……咳……咳咳！”林风呛咳着，身体在剧烈抖动中无法控制地扭向石头这边，额头不知是第几次撞上石头紧挨着的、同样汗腻腻血糊糊的肩窝。
额头冰得像块铁。硌得石头肩胛骨生疼。
那只死攥住石头袖管的手随着撞击猛地又往下死拽了一下。扯得石头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蹭着地面，一片火燎剧痛。
“咳——呃……”林风嗓子深处的声音几乎被挤得变了形，痛苦撕裂，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石头整个手臂快要没了知觉，骨头都快被那只铁爪勒碎。后背像被无数烧红的铁钉钉在石头上磨。他脸贴着师父冰冷汗湿的额头，喉咙里堵得快要窒息。
“……在，师父……”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像破锣。
那只死勒在胳膊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大，颤抖着滑了一点，露出皮肤下被指甲生生抠破的地方，皮肉都翻开了。
“……咱们…都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