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温和，穿透傍晚微凉而寂静的空气，准确地抵达苏婉儿的耳中。
她挺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夕阳最后的光辉恰好从她身后斜射而来，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却也让她的面容隐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在暗影中亮得惊人，仿佛凝聚了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一片空茫的、被巨大冲击暂时抽离了情绪的空白。
她的目光，落在林枫身上。
依旧是那身深色、略显宽松的居家常服，衣角平整，纤尘不染。脸上带着熟悉的、带着点疲惫的温和笑容，眉眼舒展，眼神温润，与往日那个买菜归来、或是从厨房忙完出来的丈夫并无二致。
若不是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那一丝丝若有若无、令她灵魂深处都在本能敬畏与颤栗的至高余韵；若不是远处天际虽然正被夕阳浸染、却依旧残留着大片不自然的、仿佛被无形力量粗暴“擦除”过般的铅灰色空洞云层；若不是她身为武者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能“听”到整座城市正在从死寂中缓缓复苏、却依旧弥漫着劫后余生般浓重惊悸的“声音”……
她几乎要以为，刚才那场颠覆认知、改天换地、令她隔着遥远距离都感到窒息与渺小感的恐怖景象，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集体幻觉。
林枫就那样站在几步开外，没有靠近，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她看着，目光平静地迎着她的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审判般的小心翼翼。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然后，苏婉儿动了。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快步上前，没有流露出关切或责备。她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林枫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混合着淡淡江风水汽与一种更深邃冰冷气息的味道。
她抬起手，动作很慢，指尖似乎带着细微的颤抖，却不是恐惧。那颤抖，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情绪冲击后，身体无法完全控制的应激反应。
她的指尖，轻轻触上了林枫的脸颊。
温热的。皮肤的触感真实而熟悉。与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脸颊并无不同。
但就在指尖触及的瞬间，她体内流淌的流云内息，却像是受到了某种至高存在的无形牵引，骤然奔腾、雀跃，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自发地朝着接触点微微流转。她能“感觉”到，在这看似寻常的血肉之躯下，潜藏着一片何等浩瀚、何等恐怖、何等……冰冷的“海”。那片“海”此刻平静无波，却让她本能地知道，只要其中掀起一丝涟漪，便足以让山河变色，让星辰陨落。
这就是她的丈夫。
那个会为她笨拙地削苹果、会因为算错账而挠头、会怕黑怕打雷、会围着她转、说“老婆我回来了”的男人。
也是那个……仅仅睁开眼，便让时空凝滞、让万千强敌无声湮灭、如同执掌生灭权柄的古老神只般的存在。
巨大的认知撕裂感，让苏婉儿的心脏一阵阵紧缩，呼吸都有些困难。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情感，却如同磐石般从惊涛骇浪中逐渐凸显出来。
是心疼。
是为他独自背负如此沉重秘密与力量的疼惜。
是为他今日被迫暴露、打破平静生活的无奈。
更是为他此刻，眼中那抹极力掩饰却依旧被她捕捉到的、深藏的疲惫与一丝……不安。
她怕他吗？
在亲眼目睹那超越想象的伟力后，她的本能确实在敬畏，在颤栗。
但那是面对“力量”本身的敬畏，而非对“林枫”这个人的恐惧。
她爱的，从来不是他的力量强弱，而是他这个人，是他的心。这一点，在真相揭开的那一夜，她就已经确认了。如今，这份认知，在更震撼的事实面前，反而被淬炼得更加纯粹而坚定。
他只是……比她想象的，更加强大，更加……孤独罢了。
指尖在他脸颊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热。然后，她收回了手。
“回来了？”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仿佛他真的只是出门办了点事。
“……嗯。”林枫应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她过于平静的反应，心中那丝忐忑反而更甚。他宁愿她生气、质问、甚至恐惧，也好过这种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事情……解决了？”苏婉儿又问，目光望向北方天际，那里，最后一缕异常的铅灰色正在被夕阳的金红吞没。
“暂时。”林枫点头，如实回答，“他们退了，短时间内不敢再来。”
“哦。”苏婉儿应了一声，垂下眼帘，沉默了几秒。
就在林枫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准备主动开口解释时，她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眼底，问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饿不饿？”
林枫愣住了。
“忙了半天，肯定没吃东西。”苏婉儿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恢复了往日的自然，甚至带上了一丝惯常的、略带责备的关心，“我让小厨房温着粥和菜，先去洗把脸，换身舒服点的衣服，然后来吃饭。”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就往主屋方向走去，步伐平稳，背影挺直，仿佛刚才那场颠覆世界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枫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廊檐下的背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下来，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温暖、酸楚与巨大庆幸的洪流。
她没有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没有问他到底是什么。
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或疏远。
她只是……接受了他“回来了”这个事实，并且，惦记着他饿不饿。
这就是苏婉儿。她的坚强，她的智慧，她的包容，远比任何力量都更让他心安，也更让他心疼。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缓缓压下，脸上重新露出一个带着真切疲惫与释然的笑容，抬步跟了上去。
“好。”他应着，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柔软，“确实饿了。老婆你吃了没？”
“等你。”前面传来苏婉儿简短的回答。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武馆内，灯火渐次亮起。
厨房传来碗碟轻碰的声响，粥菜的香气隐隐飘散。
一切，似乎真的只是寻常的傍晚，丈夫外出归来，妻子准备晚饭。
那些惊心动魄、关乎世界格局变动的大事，都被关在了门外，融化在了一粥一饭、一句“回来了”、一声“饿不饿”的平淡日常里。
但对林枫和苏婉儿而言，从今夜开始，这份“日常”，已然被赋予了全新的、更加厚重而复杂的意义。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适应，并努力维系着，这份来之不易、却已截然不同的“家”的温暖。
夜，还很长。
路，也还很长。
但只要还能这样，对彼此说一句“我回来了”，道一声“饿不饿”，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