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之旅与重返熟悉环境的过程,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飞机的舷窗外,纳米比亚广袤的红土和刺目的阳光迅速被云层和更北方的温带景色所取代。当马汉成拖着行李,走出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呼吸到北京初夏那夹杂着汽车尾气和些许尘土的空气时,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包裹了他。三年的荒漠孤寂,与眼前这座庞大、喧嚣、高速运转的巨型都市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
短暂的休假之后,马汉成到航天部下属的某重点研究所报到。他被任命为系统总体部的副主任工程师,主要方向是空间信息传输与安全。职位提升了,舞台也更大了,但扑面而来的并非全是鲜花与掌声。
他的新办公室在一栋略显陈旧但充满历史感的科研大楼里,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与纳米比亚那苍茫的天际线截然不同。最初的几天,他花了很多时间阅读堆积如山的内部资料、技术简报和项目文档,试图尽快跟上这三年来国内航天领域,特别是北斗系统建设的最新进展。
他很快发现,国内的发展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新的卫星平台、更先进的载荷、更复杂的组网方案……令人振奋。但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在一些关键的技术节点上,报告里常常用“取得突破”、“性能接近国际先进水平”等词汇模糊处理,而具体的瓶颈细节,尤其是在极端环境下的可靠性和抗复杂干扰能力方面,讨论得并不充分。这让他想起了纳米比亚那个让他和方舟束手无策的“黑箱”模块。
在一次部分负责人参加的技术研讨会上,马汉成结合纳米比亚的实战经验,做了一个简短的汇报。他重点谈了海外站点在复杂电磁环境、特殊空间天气(如低纬电离层扰动)下面临的独特挑战,以及现有系统在应对高强度、智能化干扰时暴露出的脆弱性。他特别强调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被动局面,呼吁在追求性能指标的同时,必须更加注重系统的“深度可控性”和“全链条自主”。
他的发言引来了一些赞许的目光,但也感受到了一些不同的气氛。会议间隙,一位相熟的老同事私下告诉他:“汉成,你刚回来,有些情况还不完全了解。你提的这些问题,确实存在,但有些涉及到底层基础器件和核心算法,牵涉面广,不是单个系统或一个部门能快速解决的。而且,现在上面的主要精力还是在保节点、保发射,很多‘硬骨头’需要更长期的投入。”
马汉成默然。他理解这种现实的困境。资源的有限性、进度的紧迫性与技术攻坚的长期性之间,始终存在着矛盾。
就是在这次会议后,他第一次听到了“慕华强”这个名字。散会后,研究所的主管副所长叫住他,一边走一边说:“汉成,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很尖锐,也很有价值。总体部那边,慕华强总师他们也在推动类似方向的论证,关于下一代体系抗干扰架构的。你们以后可能会有交集,可以多交流。”
慕华强。马汉成记下了这个名字。他知道系统总体部是研究所的技术龙头,总师更是核心人物。这位慕总师,看来是负责把握大方向的关键人物之一。
几天后,马汉成在内部办公系统的待阅文件栏里,看到了一份题为《关于下一代北斗系统信息传输韧性体系构建的初步思考》的报告,起草人正是慕华强。他立刻点了进去。
报告篇幅不长,但视野宏阔,逻辑清晰。文章开篇就指出,随着太空竞争加剧和电磁环境日益复杂,未来的卫星系统必须从“高精度、高可用”向“高可靠、高生存、高韧性”演进。报告提出了一个“多层、异构、自适应”的弹性网络架构构想,涉及空间段、地面段和用户段的协同创新。
马汉成越看越专注。报告中提到的“利用海外站点实现干扰源特征感知与快速响应”、“发展基于人工智能的动态信道重构技术”等观点,与他在纳米比亚的体会不谋而合。尤其引起他注意的是,报告在最后一部分特别强调了“基础性环节的自主可控”是构建韧性的根本前提,并建议设立跨部门的专项工作组,集中攻克一批“卡脖子”的关键器件和协议算法。
这份报告的风格,理性、冷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战略洞察力,与马汉成基于一线实践得出的感性认知相互印证,但又更系统、更顶层。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头脑,在驾驭着庞大复杂的技术体系。这位未曾谋面的慕华强总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一位具有强烈忧患意识和前瞻视野的技术领军者。
他给慕华强的内部邮箱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表达了对报告的赞赏,并提及了自己在纳米比亚的一些相关观察,表示希望能有机会请教学习。邮件发出后,如同石沉大海,几天没有回音。马汉成并不意外,总体部的总师,事务繁忙是常态。
他很快投入到新的工作中。所里安排他牵头负责一个中德合作的空间科学实验项目中的数据中继保障环节。这又是一个与国外打交道的任务,但性质与在纳米比亚截然不同。合作方是欧洲顶级的空间研究机构,技术实力雄厚,但合作条款极其细致甚至苛刻,知识产权划分清晰到近乎冷酷。每一次技术协调会,都像一场微妙的博弈。
在一次视频会议中,德方专家对中方提供的一个数据预处理算法提出了质疑,认为其鲁棒性不足,要求提供更详细的验证数据和算法逻辑。马汉成这边的年轻工程师试图解释,但对方步步紧逼,言语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技术优越感。
马汉成听着耳机里传来的翻译,看着屏幕上德方专家那张严肃的脸,恍惚间又回到了面对那个“黑箱”模块的时刻。只是这一次,交锋发生在国际合作的前沿,更加直接,也更加需要智慧和底气。他接过话筒,没有纠缠于具体的技术细节,而是从项目整体目标、双方责任边界和已有的国际合作标准惯例入手,沉稳地进行了回应,既维护了中方的技术立场,也为后续的协商留下了空间。
会议结束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从纳米比亚的直面干扰,到回国后的内部研讨,再到现在的国际合作博弈,“竞争”与“封锁”以不同的形式无处不在。而打破困局的关键,除了技术硬实力,还需要策略、耐心和在国际舞台上周旋的能力。
晚上加班,他收到了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慕华强。
邮件内容同样简短:“马汉成副主任工程师:邮件收到。你在海外一线的经验非常宝贵。近期我牵头的韧性体系论证工作组会有一次讨论,涉及海外站点能力构建部分,届时请参加。具体时间地点另行通知。慕华强。”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指向工作。马汉成看着这封措辞精炼的邮件,仿佛能感受到背后那个冷静、高效的头脑。他回复:“收到,谢谢慕总师。届时准时参加。”
他知道,这次会议,将是他真正接触国内航天核心技术论证圈子的开始,也将是他与慕华强——这位很可能在未来工作中产生重要交集的人物——的第一次正式碰面。窗外,北京的夜色深沉,办公楼里依旧有不少亮着灯的窗口。马汉成收拾好东西,走出大楼。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暖意,他抬头望向夜空,城市的光晕掩盖了大部分星辰,但他知道,在那看不见的高处,属于中国的卫星正循轨飞行,而在地面上,无数像他一样的航天人,正在为它们更明亮、更稳健的未来,进行着永不停止的思考和求索。他的新征程,已经在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