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蓝田在经历了一夜惊扰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忙碌。灞水边的水车依旧转动,工坊里锤打声、锯木声此起彼伏,学堂中传来琅琅的诵读,田埂上已有农人开始劳作。若非昨夜亲历者眼中残留的疲惫与警惕,以及工坊区角落那堆焦黑的废料残骸,几乎让人以为那场子夜风波只是幻梦一场。
伯府下达了“一切照常”的命令,但内部运转的齿轮,已然悄然调整了节奏与力度。
模型工坊(真正的精工静室已转移至更隐秘处)内,钱师傅和赵师傅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最后收尾的进度。经历了昨夜险些被毁的危机,两位老师傅心中都憋着一股气,更对那未完工的“替身”所展示的精湛技艺(尽管是简化版)被宵小觊觎感到愤怒与后怕。他们几乎是拿出了十二分的专注与细心,对每一个部件进行最后的校验、打磨、微调。真正的模型核心,必须比那“替身”完美十倍,才能对得起这番心血与凶险。
林墨带着几个文笔最好的学生,彻底闭门谢客,开始对《图说》文稿进行最终的润色、誊抄与配图完善。昨夜门前应对佃户的经历,让他对“人心”与“言辞”的力量有了更深体悟,下笔时更加注重逻辑的严密与说服力,力求使这份《图说》不仅是一份技术说明,更能成为一份彰显蓝田理念与实力的“宣言”。
田大壮则像一只绷紧了弦的猎豹,表面如常地安排着田庄事务,暗地里却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昨夜线索的深挖与监控网络的强化上。他亲自带人,沿着刺客最后消失的排水沟向外扩大搜索范围,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痕迹。同时,对钱府的监视提升到了最高级别,钱家每个人(尤其是钱乡绅和其管家)的出入、接触对象、甚至采买的物品,都有人暗中记录。那份“煽动佃户名单”上的人,也各自有了“热心的邻居”或“偶然多话的伙伴”。
石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要确保新水车持续稳定运行,为各工坊提供动力,还要兼顾高炉试验的推进(虽然对外宣称遇到瓶颈,实则内部仍在秘密优化),更要配合钱、赵二位师傅,为模型的最终完成提供一切所需的材料与辅助加工。他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王泽本人,则在处理完必要的日常事务后,将更多时间投入到对整体局势的分析与布局中。
书房内,他再次摊开李思文从陇右送来的密报,结合程处默传来的长安动向,以及昨夜蓝田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勾勒着对手可能的全貌。
“陇右施压,蓝田滋事,长安造势……”王泽用炭笔在纸上写下这几个词,并用线条将它们连接起来,“看似各自为战,实则遥相呼应,目标一致——逼我收缩,迫我犯错,最好能一举将我掀翻,至少也要让我无暇他顾,乖乖交出触及的利益。”
他回想起昨夜那刺客使用的迷药、毒烟,以及其训练有素的身手和果断的脱身手段,绝非寻常江湖手段,更像是……军中或某些特殊势力培养的死士。这进一步印证了对手来头不小,且决心坚定。
“钱乡绅不过是一枚棋子,甚至可能只是被利用的幌子。”王泽思忖,“那‘郑先生’及其背后的势力,才是关键。是五姓七望中哪一家在主导?还是关陇集团里有人对我这‘异军突起’不满?或者……是朝中某位大佬,既不愿见世家坐大,也不乐见我这寒门新贵过于耀眼?”
他摇了摇头,信息还是太少。但对方越是急切,越是动用非常手段,就越说明他们感到了压力,说明蓝田所做的一切,真的触动了他们的根本。
“不能被动接招。”王泽下定决心,“‘明修栈道’必须加速,而且要做得更漂亮,更无可指摘。我要让这份‘进献’,不仅是一件巧物,更要成为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要大到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他提笔,给李思文写了一封新的密信。信中除了肯定其坚守之功、叮嘱注意安全外,更授意他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向白马羌部落中那些态度摇摆的头人,透露一些消息:比如蓝田工坊又有“祥瑞”般的巧器将献于天子,比如长安已有重臣关注陇右开矿之事,暗示朝廷决心坚定,跟着大唐走才有真正的长远利益。同时,让他设法通过商队或其他渠道,将陇右遇袭之事(隐去疑似军方背景)以“马匪猖獗、袭扰朝廷矿场”的名义,适当散播出去,营造舆论压力。
他要让陇右的对手也感到来自侧翼的牵扯。
至于长安,王泽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他让程处默继续留意工部张侍郎的动向,并设法在勋贵二代的小圈子里,为蓝田的“新巧之物”和《条例》的“惠民之政”造势,用年轻人的口口相传,抵消部分官僚系统的负面传言。另一方面,他亲自起草了一封给将作监大匠(一位以技艺精湛、性格刚直着称的老臣)的私信,以晚辈请教的口吻,简要描述了新式水车的原理与效用,并谦虚地表示随信将附上一套微缩模型及《图说》,恳请大匠不吝斧正。这封信,将通过程咬金的渠道直接送达,绕开工部可能的阻挠。
做完这些安排,王泽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沐浴在阳光下的草木。危机并未解除,甚至可能因为他的反击而变得更加尖锐。但至少,他已经从最初的被动接招,开始尝试落子布局,争夺主动权。
“伯爷,”林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新式立轴水车营造法式图说》已最终定稿誊清,请您过目。”
王泽打开门,接过那一叠装订整齐、墨香犹存的文稿。翻开,但见字迹工整清峻,图示精准美观,原理阐述深入浅出,数据记录详实有据。他仔细翻阅了几处关键部分,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很好。”王泽合上文稿,“辛苦了。让参与的学生们都好好休息一下。此物,当与模型一同,成为我蓝田技艺与心志之见证。”
“是。”林墨迟疑了一下,又道,“伯爷,关于昨夜佃户之事……学生以为,仅凭安抚与威慑,恐难根治。钱家及背后之人既能煽动一次,便能煽动第二次。《条例》虽好,但若不能尽快让百姓见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流言便总有土壤。”
王泽点点头:“你所言极是。此事我已有考量。《条例》推行,需有实惠跟进。我已令田大壮,从试验田今年的收成中,划出一部分作为‘良种贷’,以极低的利息贷给那些真正勤勉却困窘的佃户。同时,工坊的扩建和琉璃窑的正式投产,也需要更多人手,优先从封地内招募。要让人们看到,跟着蓝田的规矩走,不仅能得公平,更能得活路、得盼头。”
林墨眼睛一亮:“如此甚好!有奖有惩,有规矩也有实惠,人心方能真正安定。”
“不错。”王泽望向窗外忙碌的蓝田,“筑基建业,非一日之功。既要能抵御外部的明枪暗箭,也要能化解内部的分化挑拨。我们走的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唯有走下去,才能闯出一片新天地。”
他将文稿交还给林墨:“去准备吧。模型一旦完工,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将模型、图说以及那几样琉璃瓦当、改良铰链的样品,一并妥善装箱。进献之事,宜早不宜迟。”
“学生明白!”
林墨躬身退下。王泽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沉静。子夜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扬起的尘嚣尚未完全落定。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就在那“栈道”筑成、呈于御前之时。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那之前,将蓝田的基石夯得更实,将手中的筹码握得更紧,然后,坦然迎接那必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