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的期限,在蓝田表面如常的忙碌与暗地紧绷的戒备中,倏忽而过。
“精工静室”所在的独立小院外,明面的守卫似乎比前几日松弛了些。入夜后,只留了两个年岁较轻、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护卫靠着门柱打盹。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院墙阴影里、对面屋顶的暗处,偶尔会有几乎微不可察的反光一闪而逝。田大壮亲自挑选的十余名好手,早已如夜猫般潜伏在最佳位置,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静室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工作台上那个几乎完工的“水车模型替身”。它同样由紫檀木和精铁构成,外观与钱师傅正在秘密总装的真正核心部件几乎一模一样,榫卯精密,齿轮闪亮。只是内部一些关键的传动结构做了简化,粘合处使用的也是普通鱼胶。此刻,正有两个“工匠”在灯下进行着最后的“粘合”工序,动作一丝不苟,不时低声交谈几句,抱怨着连续赶工的辛苦。
而在伯府地下,一间原本用作储藏室的隐秘空间里,真正的模型核心组件已完美组装完毕,正被仔细地包裹在浸过油的软布中,妥善存放。钱师傅熬红了眼,但看着自己耗尽心血的作品,脸上满是欣慰与自豪。赵师傅陪在一旁,轻轻抚摸着那泛着幽蓝光泽的铁制齿轮,如同抚摸珍宝。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蓝田的灯火相继熄灭,唯有灞水边的新水车,在月光下投出巨大的、缓缓转动的影子,发出永不停歇的、富有韵律的水流与木质摩擦声,如同这片土地上沉稳的脉搏。
子时将至。
县城那家不起眼的客栈,后窗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滑出,落地无声,迅速融入巷道的黑暗之中,向着城西工坊区方向潜去。与此同时,钱府侧门也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家仆打扮的瘦小身影闪出,怀中似乎紧紧抱着什么,同样消失在夜色里。
伯府书房,王泽并未休息。他面前摊开着陇右李思文最新送来的密报,眉头微锁。密报中提到,白马羌部落内部似乎出现了新的变化,一位原本亲近唐朝的年轻头人之子,在最近的狩猎中“意外”受伤,而主张强硬的头人势力再次抬头。更蹊跷的是,边境附近出现了小股身份不明的游骑,行踪飘忽,似在侦察,却并未靠近矿场。李思文判断,对方可能在酝酿一次更大规模的行动,或者是在施加持续的压力。
长安方面,程处默也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简短消息:工部张侍郎提出的那份核查营造事务的草案,已在部分官员中小范围流传,虽未正式上议,但风声已起。朝中隐约有一种论调,认为“新晋勋贵宜加抚慰,然亦不可纵其逾矩”。
内忧外患,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王泽揉了揉眉心,将密报收好。他知道,蓝田今夜的行动,不仅仅是揪出内鬼,更是对外部压力的一次强硬回应——展示自己有能力清除内部隐患,稳固根基。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工坊区的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清,但他似乎能听到那无声的较量正在上演。
工坊区,精工静室小院外。
那道从客栈潜出的黑影,对地形极为熟悉,巧妙地避开了几处可能的暗哨(实则是田大壮故意留下的“漏洞”),如同鬼魅般接近了小院。他伏在墙根阴影里,静静观察了片刻。门口那两个护卫抱着兵器,头一点一点,似乎睡得更沉了。静室内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两个晃动的、疲惫的人影,以及工作台上模型的轮廓。
黑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皮囊和一根细长的吹管。他小心地将皮囊中的一些无色粉末倒入吹管前端的盛药槽中,然后悄然移动到静室侧面一扇为了通风而虚掩的气窗下。他深吸一口气,将吹管对准室内,双颊鼓起,用力一吹!
一阵几不可闻的微尘,顺着气流飘入静室。
室内,正在“粘合”模型的两个“工匠”动作忽然一滞,随即,几乎同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神迅速变得迷离,手中的工具“哐当”掉落在工作台上,身体摇晃了几下,便软软地伏倒在案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黑影等待了几个呼吸,确认迷药生效。他不再犹豫,轻巧地翻过窗台,落入室内。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工作台上那个接近完成的模型,眼中露出贪婪与狠厉的光芒。他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正是那包能破坏粘合剂的诡异粉末。他准备将粉末仔细撒在模型关键的榫卯粘合处。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原本伏案“昏睡”的两个“工匠”,几乎在同一瞬间弹身而起,动作迅猛如豹,哪有半分昏沉之态?其中一人手中寒光一闪,是一把短匕,直刺黑影持药包的手腕;另一人则合身扑上,意图擒抱。
黑影大骇,反应亦是极快,手腕一缩,险险避开匕首,同时身形向后急退,将手中的油纸包猛地向那两个“工匠”脸上撒去!粉末弥漫,暂时阻挡了视线。
但他刚退到窗边,窗外骤然亮起数支火把,将小院照得如同白昼!田大壮手持一根包铁木棍,带着四五名精悍护卫堵住了去路。院墙上、屋顶上,也出现了弓箭手的身影,箭簇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朋友,深更半夜,带着这等‘礼物’来访,未免太客气了!”田大壮声音洪亮,带着冰冷的嘲讽。
黑影见退路被堵,室内两人又已逼来,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竟不退反进,嘶吼着向田大壮扑去,意图拼死一搏,同时左手探入怀中,似乎还想掏什么东西。
“留活口!”田大壮大喝,木棍横扫,荡开短刃,旁边两名护卫立刻配合着擒拿。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小院外不远处,通往工坊废料堆积处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火光!
“走水了!废料堆走水了!”惊呼声划破夜空。
几乎同时,蓝田伯府大门方向,也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不少人聚集,还夹杂着几声激动的叫喊。
田大壮心中一凛:调虎离山?还是声东击西?
那黑影听到外面的动静,疯狂挣扎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狞笑,趁着田大壮等人微微分神的刹那,猛地将怀中掏出的一个东西摔在地上!
“砰!”一声不算太响的爆裂声,一股浓烈刺鼻的黄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带着辛辣的气味,中人欲呕。
“咳咳!小心毒烟!”田大壮急忙掩住口鼻后退。烟雾迅速扩散,视线受阻。
待烟雾稍散,众人冲上前时,只见窗边地上只留下那黑影被撕破的一角衣襟和打翻的油纸包残迹,人已不见踪影。只有后窗微微晃动。
“追!他跑不远!”田大壮又急又怒,留下两人看守现场并查看昏迷(被自己人迷晕)的护卫,自己带人迅速追出。他心中懊恼,没想到对方还有这种脱身的手段,更没想到外面同时生乱。
此刻,废料堆那边火光已起,虽然不大,但在黑夜中格外醒目。而伯府大门前,果然聚集了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佃户模样的人,正情绪激动地喊着什么“木料”、“公道”,与守门的护卫推搡着,试图冲击府门。
蓝田宁静的子夜,被彻底打破。火光、烟雾、叫喊、追捕……交织成一幅混乱的图景。
王泽在书房窗口,看到了废料堆方向的火光,也听到了大门处的喧哗。他脸上并无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冷峻。
对方的行动,比他预想的还要周密狠辣。不仅派人直接破坏模型(虽然失败了),还准备了后手——放火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同时煽动佃户冲击伯府,试图让蓝田彻底乱起来,最好能趁乱达成主要目的,或者至少让王泽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好手段。”王泽轻声自语,眼中寒芒闪烁,“但你们未免太小看蓝田了。”
他早已料到对方可能会有连环计。废料堆的火,自有工坊组织的救火队应对。冲击府门的佃户,府内护卫足以暂时控制局面。真正的关键,是那个逃脱的刺客,以及……钱家。
“田大壮那边失手了?”王泽微微皱眉,但随即舒展,“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正好看看,这混乱之中,还有谁会跳出来。”
他没有亲自去任何一处现场,而是稳坐书房,如同风暴的中心眼,冷静地等待着各处消息汇总。他相信田大壮的能力,也相信自己这些时日经营起来的蓝田,不会如此轻易被这点风波击垮。
混乱,是危机,但同样也可能是廓清迷雾、看清敌我的最佳时机。
夜色更深,蓝田的惊变,才刚刚拉开上半场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