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入学者外援的策略,如同在浑浊的字海中投入了几枚精准的定位浮标,使得《贞观字典》的编撰工作终于摆脱了最初那种盲目与混乱,开始沿着一条虽依旧艰辛、却清晰可见的航道前行。郭槯带领的工匠团队,依据学者们反馈回来的、经过初步审阅和标注音义的《基础字表》部分稿样,开始全力以赴地进行标准字形的确定与活字字模的雕刻工作。
然而,随着更多学者审阅后的稿样被陆续送回,一个新的、更微妙也更本质的难题,逐渐浮出水面——学术理念的差异与标准统一的艰难。
这一日,马周将两位学者对同一批字的审阅稿并排放在王泽案头。一位是国子监的刘博士,治学严谨,恪守汉儒古训;另一位则是那位以校书为生的老儒周先生,学识渊博,但更倾向于南朝以降的义疏之学。
王泽拿起两份稿样对比,眉头渐渐蹙起。
同一个“仁”字,刘博士的释义引经据典,追溯《说文》“亲也”之本义,并强调其“从人从二”的构形深意,音注则严格遵循《切韵》体系。而周先生的释义则更为直白,着重阐发其“爱人”的核心内涵,并引《论语》数条为证,音注则更贴近当下长安官话的实际读法。
再看一个“理”字,分歧更大。刘博士严守“治玉”之本义,引申为“条理”、“道理”;周先生则大胆引入了些许玄学思辨的色彩,释义中出现了“天理”、“性理”的影子。
不仅仅是释义,就连一些字的反切注音,两人所依的韵书底本不同,给出的切语也略有差异。
“监丞,您看这…”马周面带难色,“刘博士与周先生,皆是饱学之士,然其见解…颇有不同。若依此下去,恐字典体例不一,自相矛盾啊!”
郭槯也拿着几份刚刚雕刻好的、字形略有差异的“仁”字字模过来请示:“监丞,这字形笔划的细微之处,不同书家、不同碑帖,风格迥异。是取欧阳询之险峻,还是虞世南之温润?或是另定一种标准?若无定规,工匠们实在难以把握。”
王泽放下稿样,沉默良久。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将问题想得简单了。技术的标准化相对容易,无非是尺寸、材料、流程的统一。但知识的标准化,尤其是涉及到承载了数千年文化积淀的文字,其背后是不同学术流派、不同师承体系、甚至不同哲学观念的碰撞与博弈。这绝非简单的“择优而从”就能解决。
“统一标准,势在必行。”王泽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字典乃工具之书,首要在于规范、实用、便于查考。若释义纷纭,音注各异,字形不一,则失其根本。”
他站起身,在值房内踱步,思路逐渐清晰:“召集所有参与审阅的学者,以及郭老等负责字形标准的工匠首领,明日于编撰局议事。我们要共同商定一套《贞观字典》编撰凡例!”
次日,编撰局内,气氛略显凝重。刘博士与周先生分坐两侧,神色矜持,显然都对自己的学问颇为自信。郭槯等工匠则肃立一旁,他们更关心如何将定下的标准落实到刀笔之上。
王泽作为主持者,开门见山:“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辩驳学问高下,乃为商定编撰之‘规矩’。《贞观字典》欲行天下,造福学子,必先自身立得住,立得稳。故需统一体例,明确标准。”
他首先抛出字形问题:“字形标准,当以何为据?是专崇一家,还是博采众长?”
刘博士立刻道:“自然当以朝廷颁行之《字样》及欧、虞等大家楷法为准,此乃正体!”
周先生却微微摇头:“大家之法固然精妙,然过于讲究,恐不利初学。当取其结体端正、笔划清晰者,稍加规范即可,便于摹写识读。”
王泽听罢,沉吟道:“二位先生所言皆有道理。字典用字,既需庄重规范,亦需清晰易识。我意,可在欧、虞等大家法帖基础上,稍作简化,去除过于繁复的笔锋变化,突出结构平稳、笔划清晰,形成一套专用于印刷的‘字典标准楷体’。郭老,此事由你牵头,与诸位先生共同商议,定出细则。”
这算是折中之策,既尊重传统,又考虑实用。郭槯与两位学者低声商议片刻,均觉可行。
接着是更棘手的音义问题。
王泽道:“音注方面,反切之法不可或缺,此为传统。然,是否可于反切之后,附以简易之直音,或以特定符号标注当下长安官话之四声,以便初学?”
刘博士眉头微皱,似觉此举有损学问之严谨。周先生却点头表示赞同:“此法甚善,可兼顾古今,雅俗共赏。”
王泽见刘博士未再强烈反对,便接着道:“至于释义,当以简明准确、切于实用为要。首选本义,次列常用之引申义、假借义。释义文字,力求浅白,避免过度引经据典、繁琐考证。凡有争议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周二人,“可并列主要说法,但需注明‘一说’、‘或谓’,以示存疑,不强作定论。首要之义,在于让使用者能看懂、会用!”
这番主张,明显更偏向周先生的实用风格,但也未完全否定刘博士的考据之功,只是将其置于次要位置。刘博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看到王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到这毕竟是“工具书”,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未再言语。
一场可能演变为学派之争的辩论,在王泽有理有据、且手握主导权的引导下,被化解于无形。一套兼顾学术传统与现实需求的《贞观字典编撰凡例》草案,在反复讨论中逐渐成形。
当会议结束,学者与工匠们各自领命而去后,马周钦佩地对王泽道:“监丞,今日若非您定下基调,恐怕刘、周二位先生便要争执不休了。”
王泽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轻声道:“学问可以争鸣,但标准必须统一。我们编撰字典,不是在写一家之言的学术着作,而是在为天下人打造一艘求知的渡船。这艘船必须坚固、平稳、易于驾驭,至于船上的装饰是古朴还是新颖,反在其次。”
他知道,今日定下的“凡例”,仅仅是开始。在接下来的具体编撰中,类似的理念冲突与标准拿捏,还会不断出现。但他已经找到了应对之道——牢牢抓住“工具性”与“实用性”这两个核心,在尊重学术多样性的基础上,坚定不移地推进标准化进程。
标准的建立,本身就是一个去芜存菁、凝聚共识的过程。而王泽,正以其超越时代的视野和坚定的执行力,为这部即将问世的巨着,夯下第一块坚实的基石。理念之争暂告段落,而更繁重的字海钩沉,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