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侧殿的议事结束后,李世民留下长孙无忌单独奏对。这位既是肱骨重臣,又是皇后兄长、太子舅父的赵国公,素来是李世民最为倚重和信任的臂膀之一。
殿内熏香清淡,侍从皆已屏退。李世民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开口:“辅机(长孙无忌字),近日朝中风波,你都看在眼里。陇右之事渐明,背后有人作祟;长安流言四起,攻讦蓝田伯王泽。你如何看?”
长孙无忌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眼神却深邃睿智。他略一沉吟,缓缓道:“陛下,陇右之事,崔焕已握有实证,指向明确,自当一查到底,以正国法,安边陲。此乃朝廷纲纪所在,毋庸置疑。”他先定了性,表明在此事上支持皇帝彻查的态度。
“至于蓝田伯……”他话锋微转,语气依然平稳,“此子确有过人之处。献宝得陛下青眼,是其才思敏捷;陇右被构陷而能反击,是其胆识果决。观其《蓝田封地管理条例》及工坊、学堂诸事,似有励精图治、不囿于陈规之志。此等锐意进取之心,于贞观新朝而言,并非坏事。”
李世民微微颔首,这正是他欣赏王泽的地方。
“然则,”长孙无忌继续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泽出身并非世家高门,骤得陛下赏识,又触及盐铁、工匠等实利之业,更推行新法于封地,难免触动诸多既得利益。陇右之谋,长安流言,恐皆源于此。”他顿了顿,看向李世民,“此子才具可用,心志可嘉,然锋芒过露,根基尚浅,易遭围猎。若陛下欲保全用之,或需适时加以回护,亦需……稍加磨砺,令其知晓朝堂深浅,收敛些锐气,方是长久之道。”
这话说得委婉而透彻。既肯定了王泽的价值,也点明了他面临的危机根源,更提出了“保全”与“磨砺”并用的建议,完全站在为皇帝、为朝廷长远考量的立场上。
李世民深以为然:“辅机所言,正是朕之所思。此子是个可造之材,但的确需要些历练。此次流言,便是一道坎。他若应对得当,日后或可大用;若应对失据……”他摇了摇头,“且看他如何自处吧。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为他张目,也算一股助力。”
长孙无忌点头:“卢国公、鄂国公皆是忠直之士,他们肯为王泽说话,足见此子至少并非奸邪之辈。只是……”他略作迟疑,“臣听闻,长乐公主近日,似乎对那蓝田伯所献水车模型颇为着迷,甚至向皇后娘娘请求,欲出宫亲眼观摩其封地应用之景,以广见闻。”
李世民闻言,眉头微挑:“哦?长乐有此请求?”他倒不觉得女儿对格物之学感兴趣是什么坏事,反而觉得是好事。但要去蓝田封地……
“皇后如何说?”
“皇后娘娘慈爱,见公主恳切,又觉此乃好学之举,且行程可由卢国公这等重臣安排护卫,短暂往返,应无大碍,故而……有些意动,尚未最后决定,想来会与陛下商议。”长孙无忌如实道。他掌管宫中部分事务,消息灵通。
李世民沉吟起来。女儿想出宫见识,理由正当,且有程咬金安排护卫,安全似可保障。但他心中却有一丝莫名的、连自己也未必完全清晰的顾虑。让长乐去见王泽?虽然只是“观摩巧技”,但……他挥去那丝异样,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长乐自幼知书达理,沉稳聪慧,断不会有什么失仪之处。让她出去走走,见识民间百工之巧,开阔眼界,确有益处。
“此事……容朕再思量。”李世民没有立刻表态,“眼下,先看陇右与流言这两件事的结果吧。”
“陛下圣明。”长孙无忌不再多言,他知道皇帝心中已有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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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内,气氛却要温馨轻松许多。
长孙皇后看着眼前言辞恳切、眼神清亮的女儿,心中满是怜爱与欣慰。长乐将想要出宫“观摩新式水车应用、体察工坊学堂气象”的愿望,表达得合情合理,既展现了公主的好学之心,又强调了行程的短暂、隐秘与安全(程咬金安排护卫),丝毫没有提及对王泽个人的好奇,完全是一副“为增长见闻、不困于深宫”的积极姿态。
“你这孩子,近日对那机巧之物如此着迷,倒真是让母后意外。”长孙皇后拉着女儿的手,温声道,“想出宫去看看,也不是不可。只是你金枝玉叶,从未远离宫闱,母后实在放心不下。程国公虽忠勇可靠,但安排此行,需得万全。”
“母后放心,”长乐乖巧道,“女儿深知轻重,绝不会任性妄为。行程一切听从程国公安排,只带云娥等两三名最贴身的侍从,装扮低调,快去快回,绝不多作停留,更不会暴露身份。女儿只是想亲眼看看,那《图说》中的巧思,如何在实地造福百姓,也让女儿知晓,这宫墙之外,亦有务实求进、惠泽于民的新气象。”她的话,句句说到了长孙皇后心坎里。皇后本就贤德,重视实务与教化,对女儿有这等见识和心愿,自然是支持的。
“你父皇那里,还需禀明。”长孙皇后道,“不过,母后可以先与程国公商议一下,看看如何安排最为稳妥隐秘。若你父皇允准,此事或可成行。”
长乐心中欢喜,面上却保持沉静:“女儿谢母后成全!一切但凭母后与父皇安排。”
她知道,最难的一关(母后这里)已经基本通过。父皇那里,有母后说项,再加上程咬金的保障和“观摩巧技、体察民情”的正当理由,希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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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伯府,王泽并不知道一场来自宫闱的、特殊的“考察”正在酝酿。他此刻的注意力,被另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所吸引。
来自将作监的一份正式公文,摆在了他的案头。公文以异常恭谨客气的口吻,言及奉陛下之前口谕,柳溪试造因故暂停,现需“另择良处,会同蓝田伯府”重新勘定试造章程。工部张侍郎(公文里自然不提其受申饬之事)“深感前事未尽妥善”,特请蓝田伯“不吝指教”,派遣精通此道的匠师或属官,前往将作监,共同商议新的试造选址、物料、匠人等一应事宜,以期“早日成此利国利民之巧器”。
态度之诚恳,姿态之低,与之前柳溪的敷衍塞责判若两人。
“张蕴宽这是……转性了?”林墨看着公文,有些难以置信。
王泽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转性?怕是迫于形势,以退为进罢了。陛下申饬,崔郎中在陇右的刀锋又近了一步,他若再不有所表示,恐怕难以交代。这‘会同商议’,既是遵旨,也是试探,更是想把我们的人拉到他的地盘上,看看能不能找出新的破绽,或者……至少可以掌握更多我们的技术细节。”
“那我们去还是不去?”石柱问道。他刚从陇右归来不久(韩猛小队部分人员带着俘虏和初步证据先回),身上还带着边地的风尘与锐气。
“去,当然要去。”王泽断然道,“陛下有口谕,我们若不去,反显得我们倨傲或不配合。而且,这也是一个机会。”
“机会?”
“对。”王泽目光闪动,“一个将我们的理念和标准,正式渗透到将作监这个帝国最高营造机构的机会。以往我们只能通过献宝间接影响,如今却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其核心项目的规划。派去的人,不仅要懂技术,更要懂如何据理力争,如何将《图说》中的标准、数据、流程理念,融入到新的试造方案中去。哪怕不能完全照搬,也要争取关键环节的话语权。”
他看向石柱和赵师傅:“石柱,你对模型最熟,也见过御前阵仗,此次便由你牵头,赵师傅为辅,再带两名精细伶俐、熟悉营造数据的年轻匠师同去。记住,此去不是求他们,而是‘会同商议’。原则问题,寸步不让;细节可以协商。尤其要盯紧物料标准、营造精度、数据记录这些根本。若能借机在将作监内留下我们蓝田的‘规矩’影子,便是大功一件。”
石柱与赵师傅对视一眼,皆感责任重大,同时也有股跃跃欲试的兴奋。这是蓝田的技艺和理念,第一次有机会主动去影响朝廷的官方机构!
“另外,”王泽补充道,“去了之后,也多留意将作监内部的动向、人员关系。张蕴宽绝不会真心配合,必有人暗中掣肘。摸清这些,对我们日后也有用。”
“是!属下(小老儿)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王泽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长安方向。张蕴宽的“低姿态”是危机暂缓的信号,但也是新博弈的开始。而他派石柱等人入将作监,便是在这新棋局上落下的一颗棋子。与此同时,他心中仍惦记着陇右的最终结果,以及长安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流言。
深宫之内,公主的心曲正悄然谱写着出宫的序章;蓝田之地,新的机遇与挑战已随着一纸公文悄然降临。王泽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弈者,在纷繁复杂的棋局中,同时应对着来自宫廷、朝堂、地方的多重落子。他手中的筹码在增加,但棋盘上的对手,也从未减少。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却又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壮大自己的机会。平静的水面之下,湍流激荡,而王泽的船,正坚定地驶向更深更阔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