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职方司郎中崔焕在柳溪畔的雷霆之怒,并未随着他离开而平息。他命随从详细记录的一切——从歪斜的骨架、偷工减料的部件、匠人敷衍的口供,到李吏那苍白无力的辩解——都被整理成一份措辞严厉、证据确凿的调查报告。这份报告没有按常规途径先送回工部,而是被崔焕以“涉及边情相关事务查验”为由,直接附在了他送往兵部尚书的密函之中,并特别注明“请侯尚书酌情呈报御前”。
这记回马枪,又快又狠,完全出乎张蕴宽的意料。当他从工部其他渠道辗转得知崔焕在柳溪的所作所为及那份要命的报告时,那份一直以来的从容终于被打破,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竖子安敢!”张蕴宽在廨房内低声怒斥,案几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半路会杀出个兵部的崔焕!此人官职不算极高,但性格刚直,素来不买世家和权贵的账,且专司边情地理,对数据工艺要求苛刻,正是他这套“敷衍贬损”把戏的克星!
“大人,现在怎么办?崔焕的报告若真到了陛下面前……”心腹属官战战兢兢。
“慌什么!”张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寒光闪烁,“崔焕看到的,只是一个‘管理不善’、‘匠人懈怠’的试造工地。最多证明将作监督办不力,与本官何干?本官亦是受了下面人蒙蔽!”他立刻开始切割,“那个李三,还有那几个老油条匠头,找个由头,处置了,推出去顶罪。就说他们贪墨物料、怠惰公事,曲解了上意。”
他来回踱步,思绪飞转:“关键是,不能让人将此事与打压王泽联系起来。柳溪的事,到此为止,尽快收拾残局,另择‘合适’地点,‘认真’重造!绝不能再给人抓住把柄!”他心中恨极,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先求自保。
然而,张蕴宽的麻烦并未结束。几乎就在他忙于处理柳溪后事的同时,另一道更加凶猛的火线,已被悄然点燃。
程咬金府邸,书房密室。
程咬金捏着王泽派人送来的最新密信和那份俘虏口供抄件,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络腮胡都气得微微翘起。“他奶奶的!老子就说那帮龟孙子没安好心!竟敢私下蓄养兵卒,伪装匪类,还勾结羌人,想害我贤侄(指王泽)!”他虽是个粗人,但在朝堂混迹多年,政治嗅觉极其敏锐,立刻意识到这份口供的分量。
“国公爷,王伯爷的意思是,请您设法将这份口供和奏折,递到陛下面前,最好……能绕过某些人的阻挠。”送信的是程咬金留在蓝田的亲兵之一,压低声音道。
“绕过?嘿嘿,老子自有办法!”程咬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有些狰狞。他想了想,吩咐心腹:“去,把宿国公(指李积,此时应为英国公,但程咬金习惯旧称)府上的二公子请来,就说老夫新得了两坛好酒,请他品鉴。再去把尉迟敬德那老黑炭也叫上!就说老子找他掰手腕!”
李积(徐世积)的次子李思文(与王泽手下同名不同人)在宫中担任千牛备身,常有机会面圣;尉迟敬德性子火爆,对王泽的晒盐法、炼钢术颇为欣赏,且与张蕴宽背后的关陇集团并非一路。程咬金这是要利用私人关系和军中老兄弟的情谊,来一场“不经意”的舆论造势和渠道疏通。
次日,一份由程咬金“酒酣耳热”后“愤慨直言”转述、经李思文“偶然听闻”后“深感震惊”进而“据实”禀报、又“恰好”被前来找程咬金“评理”的尉迟敬德听到并“大怒”要求彻查的“陇右惊人内幕”,便如同长了翅膀般,在皇宫侍卫、部分武将及与程、尉迟交好的文臣小圈子里迅速流传开来。内容虽未点明“郑先生”和具体粮草来源,但“退役兵卒伪装袭扰”、“重金贿赂挑拨羌汉”、“意图构陷朝廷勋贵、破坏开矿”等核心要素,已足够耸人听闻。
这股风,不可避免地吹进了两仪殿。
李世民听着百骑司(皇帝私人情报机构)统领的低声禀报,面色平静,但眼底深处已凝聚起风暴。他刚刚看过崔焕那份关于柳溪试造乱象的报告,对工部乃至张蕴宽已生不满,此刻又听到陇右之事竟有如此内情,胸中怒意更炽。
“王泽的奏折呢?”李世民问。
侍立的中书舍人连忙将程咬金昨日傍晚亲自送来、言明是王泽紧急奏报的密折呈上。
李世民展开,快速阅览。王泽在奏折中,将韩猛侦察所得有限度但清晰地呈现,强调了危机的临近和幕后黑手的狠毒,并恳请朝廷保护与支持。言辞恳切,逻辑清晰,与传闻相互印证。
“啪!”李世民合上奏折,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好,很好。一边在朕的眼皮底下,敷衍朕亲自过问的试造,败坏能吏心血;一边在千里之外,蓄养私兵,挑动边衅,构陷忠良!真当朕是聋子瞎子吗?!”
“陛下息怒!”殿内侍从纷纷跪倒。
“侯君集!”李世民沉声喝道。
“臣在!”侯君集应声出列,他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心中亦是惊疑不定。
“你派去陇右的崔焕,现在何处?”
“回陛下,按行程,崔郎中应已接近陇右地界。”
“传朕口谕给崔焕:着他暂缓入羌地,先就近日所闻‘退役兵卒伪装袭扰’之事,于陇右边境暗中查访!尤其注意有无与长安往来之可疑人物、异常粮秣调动!赐他临机专断之权,若遇阻挠或危险,可调动当地府兵协助!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侯君集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动了真怒,要一查到底了。此事若真如传闻所言,牵扯出的恐怕不止是一两个边将或吏员。
“另外,”李世民目光如刀,扫过殿中,“柳溪试造之事,工部失察,督办不力,着即申饬!相关吏员,严惩不贷!新式水车试造,暂停!待陇右事明之后,由将作监与蓝田伯府会同,另择良处,重新勘定试造章程,若再有敷衍塞责、蓄意破坏者,严惩不赦!”
这道口谕,等于是暂时剥夺了张蕴宽在“试造”一事上的主导权,并给了王泽参与甚至监督的机会,更是对张蕴宽的一次公开敲打。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张蕴宽在工部衙门接到申饬口谕时,脸色铁青,几乎咬碎后槽牙。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打压王泽,反而暴露了手脚,失去了陛下的一部分信任,更让王泽借着陇右的由头,进一步扩大了影响力!而那个“郑先生”和陇右的蠢货,竟然留下了如此要命的把柄!
“大人,现在我们……”属官面无人色。
“闭嘴!”张蕴宽低吼,“立刻把我们和那边(指郑先生)的所有联系,清理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能留!还有,告诉那边,让他们自己擦干净屁股!若是牵连到本官……”他眼中杀机毕露,“休怪本官无情!”
他意识到,王泽此人,已成了心腹大患,必须用更彻底、更决绝的手段除掉!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把自己从这潭浑水里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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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伯府书房。
王泽很快通过程咬金的渠道,得知了朝堂上的这番变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韩猛带回来的“舌头”和证据,起到了关键作用。皇帝的态度转变,兵部调查方向的调整,张蕴宽的暂时受挫,都让蓝田的压力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也为陇右的李思文和韩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伯爷,我们下一步……”林墨脸上带着振奋。
“不可松懈。”王泽摇头,“对手只是暂时退却,并未伤筋动骨。张蕴宽必会反扑,那个‘郑先生’更会疯狂掩盖痕迹,甚至可能对韩猛他们或那个俘虏不利。告诉田大壮,蓝田的戒备提到最高,所有人员出入严加盘查。给韩猛传信,让他们务必小心,证据到手后,优先保全自身,可相机与崔焕的人接触,但要注意方式,不要暴露全部底牌。”
“是!”
王泽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陇右与长安之间。引爆了线索,掀起了波澜,但真正的决战,或许才刚刚开始。对手的反扑会多么猛烈?崔焕的调查能深入多少?长安的皇帝,又会如何平衡朝堂,处置此事?
而他自己,在度过了这次危机后,是会更安全,还是会被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他想起那份偶然得知的、关于长乐公主对他少时诗文感兴趣的消息。在这纷乱的棋局中,这一缕来自深宫的、微妙的好感,又意味着什么?是福是祸?
线索引爆的尘埃尚未落定,更大的波澜,已在酝酿之中。王泽知道,他必须抓紧这短暂的喘息之机,让蓝田的基石更加坚固,并准备好迎接下一轮、必定更加凶险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