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内那场干净利落的现场演示,其效果远超王泽最初的预期。它不仅仅是为活字印刷与竹纸技术正了名,更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长安官场与士林,其回响深远而复杂。
“王泽”二字,连同“活字”、“竹纸”、“贞观字典”,在短短数日间,成为了长安城内最炙手可热的话题。先前那些或明或暗的质疑与非议,在皇帝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孔颖达等清流领袖的公开肯定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即便是最固执的守旧派,在亲眼目睹或听闻了那化繁为简、效率惊人的印制过程后,也不得不承认,此物确有其独到之处,非“奇技淫巧”四字所能轻易否定。
随之而来的,是络绎不绝的访客与雪花般飞来的请托。将作监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有各部衙门的官吏前来“取经”,询问可否将此技术用于刊印官署文书、律令条例,以期提升效率,节省开支。太府寺那位曾经在采买名录上设置障碍的官员,如今也换上了一副笑脸,主动前来商议将竹纸纳入官方采购体系的细节,言辞间颇多“误会冰释”、“仰仗监丞大力”的客套。
更有众多勋贵府邸、文人士子,乃至家资丰厚的商贾,派人前来接洽。他们看中的,是这新技术带来的便捷与可能的名声。有人想请托刊印家族文集,有人想赞助《贞观字典》的后续编撰以求留名,还有人直接询问能否购买活字器械或竹纸制法,意图仿效经营。
一时间,王泽与将作监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风头之劲,一时无两。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盛名”与纷至沓来的需求,王泽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并未被这表面的繁华与追捧所迷惑,反而从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挑战与隐忧。
“监丞,如今形势一片大好,正是我等大展拳脚之时啊!”马周整理着厚厚一叠拜帖和请托文书,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若能借此良机,将活字竹纸推广至各衙署乃至民间,何愁大业不成?”
王泽坐在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沉静:“宾王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眼下之势,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藏礁石。”
他拿起一份某勋贵请求刊印家族文集的请托,淡淡道:“若应了此家,彼家当如何?若只印文集,经史子集又当如何?需求一旦放开,以将作监目前之力,可能满足?若厚此薄彼,或质、量不逮,岂不徒惹怨望,反损声誉?”
马周闻言,神色一凛,兴奋之情稍退。
王泽又指向那些询问购买技术器械的请求,语气转冷:“活字、竹纸,其核心不在器物,而在其背后的标准、流程与组织之法。若轻易将器械售出,他人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粗制滥造之下,产出劣品,败坏的是整个新术的名声!届时,‘格物’二字,怕真要沦为笑柄。”
他看得明白,技术的领先是暂时的,唯有建立起一套完整的、难以被简单复制的标准体系和组织模式,才能形成真正的、可持续的壁垒。
“那…监丞之意是?”马周虚心求教。
王泽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窗外将作监内忙碌的景象,缓缓道:“当下之要务,有三。”
“其一,稳住根基。集中力量,优先保障《贞观字典》的全本编撰与印制。此乃陛下关注、士林瞩目之标杆,不容有失。唯有将此标杆立稳、立牢,我等才有继续前行的底气。”
“其二,有限合作。对各衙署之请求,可酌情应允,但需订立章程,明确规格、数量、工期,以‘试点’、‘协办’之名进行,控制范围,积累经验,而非全面铺开。尤需注意,所有官方文书印制,其版面、字体,必须严格遵循将作监定立之标准,不得擅自改动。”
他要通过有限的合作,逐步将官方用印的标准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泽转过身,目光锐利,“技术不售,但可有限授权。对于那些确有诚意、且有实力的书坊或世家,我可考虑以‘技术监理’或‘特许经营’之方式合作。由我将作监派出工匠指导,统一提供核心物料(如特定配方的墨锭、处理过的纸浆原料),并严格监督其生产流程与产品质量,合格者,方许其使用‘贞观xx坊监制’之名号。所得利润,按约定分成。”
这是他借鉴了后世品牌授权与质量管控的思路,旨在通过控制标准和核心环节,既扩大影响力与收益,又能有效防止技术泛滥与质量滑坡。
马周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仔细品味着王泽话中的深意,愈发觉得这位年轻上司思虑之深远,远超常人。
“至于那些纯粹为求名逐利的请托,”王泽挥了挥手,语气淡然,“一律婉拒。将作监,不是为人做嫁衣的工匠铺子。”
名动京华,带来的不全是便利,更是纷扰与抉择。王泽深知,此刻一步踏错,便可能前功尽弃。他必须在这突如其来的追捧与诱惑面前,保持清醒的头脑,牢牢握住主导权,将这股“名势”转化为推动革新的真正动力,而非被其裹挟,迷失方向。
新的考量,已然在他心中成型。接下来的路,需走得更加审慎,也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