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县的日子,比王泽预想的要艰难。
正月末的寒风依旧刺骨,所谓的“日暖”,不过是雪后偶尔露脸的惨白日头带来的一点错觉。灞水边的柳树嫩芽,在凛冽的风中瑟瑟发抖,如同王泽眼下在封地的处境。
十天过去了,规划中的工坊地基上,只有几条挖得歪歪扭扭的排水沟。雇来的四百多民夫,热情在严寒和重复的重体力劳动中迅速消耗。日给一升米、三十文钱的待遇虽比徭役优厚,但监工的呼喝、泥泞的土地,以及看不到头的工程,让抱怨声开始像地里的杂草一样滋生。
“伯爷,这么干不行啊。”蓝田县丞姓赵,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此刻搓着手,一脸为难地站在王泽临时搭建的草棚外,“人力是足了,可效率太低。照这个进度,莫说一月,两月也未必能建成工坊。而且…钱粮消耗太大了。”
棚内,王泽正和马周、李思文围着一个小火盆。盆里的炭火不旺,勉强驱散一丝寒意。马周面前的账本上,数字触目惊心:存粮消耗近半,程处默答应拆借的五百贯钱尚未到位,长安精皂铺子被砸后虽迅速恢复营业,但进项难免受影响。
“不是效率低,是不得法。”王泽放下手里冰冷的饼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光靠喊和催没用。宾王兄,思文兄,我们出去看看。”
工地上,民夫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有气无力地挥着锄头、挑着土筐。几个来自长安的老匠人缩在背风处抽烟袋,眼神里带着隔岸观火的漠然。王泽注意到,排水沟的深度和走向,与他图纸上标注的已有出入。
他走到一群正在歇息的民夫中间,没人注意到他。只听一个汉子抱怨:“这伯爷想的啥?大冷天挖这劳什子沟,能长出金子来?”
另一人接口:“听说是什么‘肥皂’,富贵人家用的玩意儿,跟咱有啥关系…”
王泽没出声,默默走到一处挖得最慢的地段,挽起袖子,从一个愣住的民夫手中拿过铁镐。“看好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镐头要这么抡,落点要准,力气要用在刃上。”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铁镐划出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线,“噗”一声深深嵌入冻土,再一撬,一大块泥土便松脱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现代散打训练出的核心力量感,看得周围民夫一愣。
“挖沟不是耗时辰,是讲方法。”王泽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天太冷,其实没出汗,“每十人设一工头,专司划线、验看深度宽度。干得最快最好的三队,每日额外加赏十斤肉,一坛酒。”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消息传开,工地上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活跃起来。划分队伍,明确标准,引入竞争。虽然问题依然很多,但效率总算开始提升。王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真正要凝聚人心,需要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而这,依赖于工坊尽快投产。
傍晚,王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草棚。李思文递上一杯热水,低声道:“监丞,长安传来消息,砸铺子的事,陛下果然震怒,羽林军都出动了。郑家递了请罪折子,被留中不发。”
王泽点点头,并不意外。天子的维护,是压力也是警示。他这块“肥皂”若不能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今日的圣眷,明日就可能变成催命符。
“还有…”李思文犹豫了一下,“宫里有人捎来口信,是长乐公主殿下的。”
王泽心头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殿下有何吩咐?”
“并非吩咐。”李思文道,“殿下只是让宫女传话,说‘蓝田风冷,伯爷保重。工坊之事,循序渐进即可,勿须操之过急,徒耗心神。’”
话语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却保持着明确的距离。这更像是一种来自皇室,或者说来自李世民通过女儿之口表达的、对“新政标杆”的例行关切与提醒。
王泽沉默片刻,对李思文道:“替我谢过殿下关怀。就说,王泽谨记,必不负陛下与殿下期望。”
他走到棚外,望着远处在暮色中依旧忙碌的工地剪影,和更远处模糊的骊山轮廓。寒风扑面,让他因公主口信而略有波动的心绪迅速冷却下来。
立足未稳,强敌环伺,天威难测。前路漫漫,他这块“肥皂”想要洗净污垢,首先得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牢牢扎根。
他攥了攥拳,感受着指尖的冰凉。
蓝田的第一捧土,还没焐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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