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皂坊的火爆生意，就如同那开春后的柳絮一般，一经风起，便再也收束不住了。这势头，一持续便是接连好几个日夜。王泽心里其实也早有盘算，他深知这新鲜物事一旦入市，便如同那脱缰的野马，想要完全掌控，谈何容易？因此，他三番五次地叮嘱鲁大师傅，务必有意控制着些产能，莫要一下子把整个市场都给冲垮了。可话虽如此，那肥皂的去污之神效，留香之雅致，早已在长安一百零八坊中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于是乎，每日里那皂坊门前，依旧是天不亮便排起了长龙，百姓们摩肩接踵，争相抢购。工坊里头，鲁大带着几十个工匠，那是日夜赶工，炉火不熄，锅铲不停。可即便如此，那货架上的肥皂也总是刚刚摆上去，便被一抢而空。如此一来，那粗碱、油脂的需求量，自然是跟着水涨船高，一日比一日吃紧。
原本在计划之中，收集那些酒楼饭肆里倾倒的废弃油脂，还有各家灶膛里头清扫出来的草木灰，是件根本不用费什么本钱的美差事。不但不用花钱，还能顺带着帮那些店家处理掉日日都要头疼的垃圾，可谓是一举两得，互惠互利。因此，王泽最初派出去的那些个采购人员，一个个都做得十分顺手，轻轻松松便能用极低的价格，甚至不花钱白送，就能从那些酒楼后厨、小食摊子里，拉回满满一车车旁人看来不过是污秽无用的“废料”。
然而，这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到底没能过上几天。这一日，负责原料采购的管事王贵，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地回到了伯府，一脸的晦气几乎能用抹布拧出水来。
“少爷，大事不好了！可真是出大纰漏了！”王贵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匀，便急惶惶地禀报道，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沮丧和憋屈，“西市和东市那几家以前跟咱们合作得挺不错的大酒楼，还有城南城北那几家油脂作坊，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今天突然间就全变了卦了！一个个都摆手说，他们的废油和草木灰，早就被旁人给一股脑儿包圆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能供给咱们半点了！”
“哦？包了？”王泽原本正在案前练字，闻言缓缓搁下笔，眉峰微微一蹙，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被谁包了？出的什么价？”
“哎，别提了！”王贵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地回道，“小人是东家西家跑了整整大半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平日里那些见了咱们就巴结，恨不得立马把垃圾推给咱们的店家，如今却是一个个推三阻四，说话含含糊糊的。就算还有那么一两家肯卖的，那开出来的价钱，却是比之前翻了好几倍都不止！这……这明摆着，就是有人在背后故意给咱们使绊子、下套子啊！”
王泽听了，沉默不语，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他心中其实早有预感，这肥皂一出，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就像那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涌动。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击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而且出手便是如此精准，一下子就死死掐住了他最要命、最脆弱的上游原料供应。
“打听出来了么？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暗地里搞这些勾当？”王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少爷，小人暗地里使了不少银子，拐弯抹角地打听，总算听到了点儿风声。”王贵凑近了些，压低嗓音说道，“好像……好像是西市那个开皂荚铺子、姓钱的掌柜在背后捣鬼。听说他这回是下了血本，联合了其他好几家皂荚商、胰子商，凑了老大一笔钱，把市面上但凡能搜罗到的废油，还有集中产生的草木灰，全都以高价给垄断了！这是要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
“钱掌柜……”王泽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自然明白，这是商场上再常见不过的打压手段了，那些旧势力的家伙，眼见正面竞争不过，便想着利用资本的优势，去垄断上游的资源，从而卡住新兴对手的脖子，让对方不战自溃。
“少爷，现如今咱们该怎么办才好？”王贵急得额头上都冒汗了，“工坊里头的原料储备，小人刚刚清点过了，最多最多，也就只够再支撑个三五天。要是这原料一旦断了供，那肥皂可就做不出来了！到时候，咱们好不容易打下的名声，可就全砸了！”
王泽沉吟了片刻，脸上的神色却并未显露出半分慌乱。他站起身来，在书房里缓缓踱了几步，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说实话，他早先就曾在脑子里推演过原料供应出问题的各种可能，也预备了几套应对方案。只是没料到，这帮人动手的速度，比他预估的还要早上几天罢了。
“无妨，天无绝人之路。”王泽重新回到案前，语气平静而笃定地说道，“他们能垄断那些酒楼和作坊的集中货源，难道还能把全长安城家家户户的灶膛灰和泔水桶都包圆了不成？他们手再长，也伸不进民宅里头去吧？”
他顿了顿，立刻有条不紊地做出了调整部署：
“第一，即刻改变咱们的采购策略。既然他们垄断了大宗货源，那咱们就化整为零，反其道而行之。你这就去安排，多派些人手，最好是能言善道、面孔和善的，让他们深入长安城的各个里坊，直接到普通住户家中，收购他们自家灶膛里扫出来的草木灰，还有平日里积攒的少量废油脂。价格嘛，可以比钱掌柜他们给的略高一点，让那些百姓得了实惠，更要跟他们说明白，咱们这是长期收购，让他们养成习惯，定期卖给咱们。这样做，虽然分散了些，收购起来的成本会有所上升，管理起来也更麻烦、更琐碎，但胜在源头极其广泛，就像那满天繁星，他们总不可能一颗一颗都摘下来。如此一来，便不易被他们完全掐死。”
王泽一口气说完第一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接着又道：
“第二，咱们两条腿走路，一边收购，一边寻找可替代的原材料。你回去告诉鲁师傅，草木灰取碱，本就效率低下，杂质又多，不是长久之计。我记得将作监下属的一些作坊，比如鞣皮子、染布的那些地方，会用到一种叫做‘石碱’的东西，那其实就是天然的碳酸钠，比草木灰强上百倍。你去那边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寻到货源，或者干脆找到矿源，咱们自己想办法开采。至于油脂方面，除了从酒楼收的食用废油，是否还能尝试用一些价格更低廉的非食用植物油膏？这些东西或许味道差些，但咱们做普通肥皂，本就不讲究香味。这些，你都去仔仔细细地打听清楚。”
“是！小人记下了！”王贵忙不迭地点头。
王泽又接着说道：
“第三，工坊那边，也不能闲着。你告诉鲁大师傅，让他带着工匠们继续改进熬制工艺，要精打细算下来，看看能不能在保证去污效果不打折扣的前提下，适当地降低每一块肥皂的原料消耗。哪怕一块肥皂能省下那么一钱半钱的料，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咱们要从牙缝里省，从指缝间抠，明白吗？”
“是！少爷思虑周全，小人佩服！”王贵和鲁大连忙领命而去，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不少。
果不其然，王泽这三管齐下的策略，很快便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虽说从民间分散收购，确实让成本增加了那么两三成，管事的伙计们也叫苦连天，说那些散户家的灰啊油啊，品质参差不齐，处理起来麻烦得要命。但不管怎么说，工坊里那条关乎生死的原料供应链，总算是暂时接上了，没有断掉。渭南皂坊的货架上，每天依然还能见到肥皂的身影，只不过数量比起之前最鼎盛的时候，要稍微少一些罢了。
然而，钱掌柜那边也不是吃素的。他手下那些个耳目，很快就打探到了王泽的应对之策。当他们得知王泽居然想出了“深入民间、化整为零”这么一手时，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渭南伯，反应竟然如此迅速，脑子转得如此之快，眨眼间就找到了他们这个垄断大网的漏洞。
在自家那宽敞却阴气沉沉的账房里，钱掌柜气得是暴跳如雷，一巴掌拍在红木桌面上，震得那算盘珠子都跳了起来。
“妈的，这小子还真有点鬼门道！看来还是老子小瞧了他！”钱掌柜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鼻翼翕张，目露凶光，“原本以为掐住了他的喉咙，他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他转个身就找到了活路。哼，光是掐原料看来还不够，治不了他的根！咱们得给他来点更狠的，更绝的！”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令人心悸的狠辣之色，对一直候在旁边的贴身心腹管家招了招手，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去，给我找几个在街面上混的泼皮无赖，要那种胆子大、敢下死手、又嘴严的。你就叫他们给我盯紧了渭南皂坊！不管是他们运原料进来，还是运肥皂出去，只要逮着机会，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或是拦路抢劫，或是暗中破坏，总之要让他们不得安生！不过你给我记住了，手脚一定要干净，别留下任何把柄！咱们是暗着来，不能让人抓到明面上的证据，懂吗？”
“是，老爷！您就瞧好吧！这事儿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神不知鬼不觉！”那管家心领神会，嘴角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躬身退了下去。
至此，这场原本还只是在商言商的商业竞争，已然开始逐渐变了味儿。那火药味儿，是越来越浓，越来越呛人。从一开始还算规矩的商业手段，比如垄断原料、降价倾销，开始慢慢向着更阴暗、更凶险的领域悄然蔓延。那长安城看似平静的市井水面之下，实则暗流涌动，而且这暗流是愈发地湍急，愈发地凶险，不知何时，便会掀起足以将人吞噬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