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在窗棂上,苏瑶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得她手里的信纸泛着暖黄。
是城里爸妈寄来的信,字里行间都绕着同一个意思,“开春若回不来也没事,让小陆先寄张照片来”,末了又添句“你从小没干过粗活,别总跟着下地”,纸页边缘都被她捏得起了皱。
“又在看信?”陆逸尘扛着捆新砍的柴火进门,粗布袄上沾着雪,往灶边一靠就化出片湿痕。
他瞥见信上“别总跟着下地”那行字,喉结悄悄滚了滚,蹲下来帮她往灶膛里塞了根松枝:“叔婶是疼你。”
苏瑶把信纸往灶台上一放,火星子溅在纸角燎出个小黑点,她赶紧用指尖摁灭:“哪是疼我,是不放心你。”
她往他手背上拍了拍,他的指关节上还缠着布条——前几日编竹筐时被竹篾划的,深口子流了不少血,却硬说“不碍事”。
夜里躺在炕上,陆逸尘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苏瑶熟睡的脸上,她的眉头还微微蹙着,许是梦里还在琢磨信的事。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悄无声儿地下了炕,往桌前摸去,油灯芯挑亮时,光落在空白的稿纸上,像铺了层薄霜。
其实他早想给苏瑶爸妈写封信了。上次苏瑶念信时,说“我爹总问小陆实诚不”,他就揣了心事,编筐时总走神,琢磨该咋说才不唐突。
此刻握着笔,指尖却比编最细的竹篾还抖他怕写得不好,怕叔婶觉得他是乡下糙汉,给不了苏瑶安稳。
“叔,婶:见字如面。”
开头写得极慢,每个字都像在心里焐了焐。
他没学过啥文辞,只讲实在的话说:“今年试验田收了八万斤粮,队里分了新粮,苏瑶总说比城里的白面香。夜校的孩子都乖,苏瑶教他们认字时,窗台上总摆着他们送的野菊。”
写到苏瑶时,笔尖忽然就顺了。
他写“苏瑶手巧,给我纳的鞋底比棉鞋还暖,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写“她炖的玉米粥甜得很,总往我碗里多放红糖”;写“上次她蹲在地里薅草,我抢着替她干,她却笑说‘一起干活才热闹’”。
写着写着,眼眶竟有点发潮,原来那些平常的日子,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呢。
写到后半夜,信才写了大半。
他突然停了笔,盯着“我会好好待她”那行字发愣,“好好待”太轻了,叔婶要的哪是这三个字?
他想起苏瑶上次手腕被醉汉抓出红痕时,自己攥着拳头发抖的模样;想起她夜里咳嗽,他爬起来往灶膛添柴的光景;想起她捧着谷种笑时,自己偷偷把最饱满的粒儿都拣给她的小心思。
重新蘸了墨,他在纸上写下:“往后若苏瑶受半分委屈,我陆逸尘任凭叔婶处置。
队里分的粮我先紧着她吃,冬天的棉袄我先给她缝,她若想家,我就攒钱买车票陪她回城里,哪怕只住一日。”
写完把笔一搁,才觉出后背都汗湿了。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照得“任凭处置”四个字格外沉。
他把信纸叠得方方正正,又从木箱里翻出张照片,是上次公社文书来拍的,他和苏瑶站在试验田边,她手里攥着把谷穗,他挨着她的肩,两人都笑得眯了眼,背景里的麦浪金闪闪的,比城里的画还亮。
第二天送公粮时,陆逸尘把信和照片仔细包在油纸里,贴身揣着往公社跑。
苏瑶站在村口望,看他的背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手里还攥着他昨夜没编完的竹篮,篮沿捏着圈并蒂莲,是他偷偷学的花样,说要给她爸妈装零碎物件。
信寄走后,苏瑶总觉得陆逸尘有些坐立不安。
编筐时会突然停下摸胸口,像是怕信没寄到;教狗剩认字时,听见“叔”“婶”两个字就走神;连喝粥时都盯着碗底,像是在琢磨还有啥没写到。
苏瑶看在眼里,却没点破,只在他编筐时多递杯热水,在他认字时悄悄往他兜里塞块糖。
过了约莫二十天,城里终于回信了。是苏瑶爹亲笔写的,字迹苍劲有力,开头就说“照片收到了,你娘看了半晌,说小陆瞧着就实诚”。
中间写“信上的话我们都信,你肯待苏瑶好,比啥都强”,末了却道“不用攒钱买车票,开春农闲了再回不迟,路上滑,别冻着”。
陆逸尘把信念了三遍,念到“我们都信”时,声音突然哑了。苏瑶往他手里塞了个热窝窝:“你看,我爹我娘都信你。”
他攥着信纸往灶房跑,说要煮红糖粥,火却烧得太旺,把锅底燎得发黑,惹得苏瑶直笑,平时编筐那么巧的人,竟连灶火都管不住了。
夜里陆逸尘把信压在枕下,挨着苏瑶的那封信放。苏瑶摸了摸他的手背,他的指腹还在微微抖:“其实我写‘任凭处置’时,心里慌得很。”
他的声音低得像怕被窗外的雪听见,“怕叔婶觉得我莽撞,又怕说得轻了,他们不放心。”
“我爹说你这是实在。”苏瑶往他怀里靠了靠,听着他胸腔里的震动,“他常说,男人的保证不在嘴上,在心里。你把谷种都拣给我时,比写十句‘好好待’都实在。”
陆逸尘没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灶膛里的余烬还亮着,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
苏瑶忽然想起爸妈信里那句“你娘给小陆缝了双棉鞋,开春带着穿”,忍不住笑出声:“我娘准是看你照片上穿得薄,才连夜缝的鞋。”
“开春去城里,我给叔婶编个大竹筐。”陆逸尘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雀跃,“编两层的,底下装粮,上头放零碎,再捏几朵菊花当花样。”
苏瑶往他鼻尖上捏了捏:“再给我娘的吊兰编个竹盆,你编的比城里买的好看。”
雪停时,日头终于露了脸。陆逸尘蹲在院里编竹盆,青黄的竹篾在他手里绕出好看的圈,苏瑶蹲在旁边帮他递竹丝,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得像要化了的糖。
她知道,这封信不只是保证,是把他的心掏出来给她爸妈看,掏的是疼她的实诚,是过日子的踏实,是往后要一起扛风雨的笃定。
陆逸尘把编好的竹盆往窗台上放,正好接住漏进来的阳光。
“等开春去城里,”他突然低头往苏瑶发间别了朵干野菊,“我要跟叔婶说,苏瑶比信里写的还好,比照片上笑的还甜。”
苏瑶攥着他的手往试验田走,雪地里踩出两行歪歪的脚印。冬小麦的苗顶着雪露了点绿,像刚睡醒的芽。
她知道,开春去城里的路还远,可只要身边有他,有这封信里的保证,有他手里还在发烫的竹篾,再远的路走起来都暖。
因为她信他,就像信试验田的谷种定会丰收,信灶膛的火定会烧得旺,信往后的日子,定会像他写的那样,实实的,甜甜的,再无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