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
苏瑶蹲在打谷场边翻晒玉米,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金黄的玉米粒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不远处的脱粒机正“轰隆隆”地响着,像头不知疲倦的铁兽,把成捆的玉米秸吞进去,吐出带着碎壳的玉米粒,扬起的粉尘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铁家伙真是省劲!”赵建军扛着捆玉米秸往脱粒机里送,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结实的轮廓,“往年用石碾子压,五个人干一天的活,它俩时辰就干完了,就是太吵。”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吞掉大半。
陆逸尘正蹲在脱粒机旁检查传送带,手指在齿轮上轻轻敲了敲,侧耳听着机器运转的声音。
他昨天就说这机器有点不对劲,转速比平时慢了些,还时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有零件松了。
此刻他眉头皱得更紧,直起身对操作机器的李大叔喊:“先停一下,我看看!”
李大叔刚把一捆玉米秸塞进去,摆摆手喊:“没事!老伙计了,哪年秋收不闹点小脾气?等把这堆干完再说!”
他往机器里添了把油,轰鸣声顿时又大了几分,震得人耳朵发疼。
、苏瑶心里隐隐发慌。这台脱粒机是队里唯一的“大家伙”,还是前年公社支援的旧机器,平时全靠陆逸尘抽空保养。
现在正是秋收最忙的时候,要是真坏了,全队的脱粒进度都得耽误,万一赶上秋雨,玉米堆在场上要发芽的。
“还是看看吧,李大叔!”她也跟着喊,往脱粒机那边跑。
刚跑出两步,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脱粒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齿轮空转的“咔咔”声,刺耳得让人牙酸。
“坏了!”李大叔的脸瞬间白了,手忙脚乱地关掉电源。传送带耷拉下来,上面还缠着半截玉米秸,最里面的齿轮卡住了,冒出股焦糊味。
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瘫在地上的脱粒机,脸上的喜悦瞬间被焦虑取代。
“我说啥来着!”王支书拄着拐杖走过来,气得往地上跺了跺,“让你别硬撑别硬撑,你偏不听!这可咋整?堆了半场院的玉米秸,难道要靠手搓?”
他的拐杖敲得地面“笃笃”响,眉头拧成个疙瘩。
李会计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我早说这铁疙瘩不顶用,还是老法子靠谱。
现在好了,耽误了秋收,我看谁来负责!”他斜睨着陆逸尘,“陆知青不是懂点机器吗?咋没提前看出来?”
苏瑶气得脸通红,刚想反驳,就被陆逸尘拉住了。
他蹲在机器旁,已经拆开了侧面的护板,露出里面卡住的齿轮,上面缠着几圈断裂的传送带钢丝,有个齿牙明显崩断了。
“是齿轮磨损太严重,”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得换个新齿轮才能转。”
“哪有新齿轮?”王支书叹了口气,“公社农机站说今年的零件还没到,最近的供销社也得翻三座山,来回要两天。”
他望着堆成小山的玉米秸,眼圈都红了,“这两天要是下雨,咱们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说要去邻村借机器,有人说干脆手搓,吵吵嚷嚷的像锅烧开的水。
苏瑶看着陆逸尘专注检查机器的侧脸,他的额角沾着黑色的油污,眼镜片上落了层灰,却依旧眼神明亮,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也许能修。”陆逸尘突然开口,从工具箱里拿出把锉刀,“这个断齿的地方不算关键,我把它锉平,再把对面的齿轮磨薄点,应该能凑合用,就是转速慢点,至少能把这堆玉米秸脱完。”
“这能行吗?”李大叔有点怀疑,“别再把机器彻底搞坏了。”
李会计也跟着起哄:“我看是瞎折腾,别到时候零件没修好,反倒多弄坏几个,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让他试试!”张叔突然吼了一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陆知青修过水泵,修过脱粒机,比你懂!你要是不想帮忙,就别在这说风凉话!”
他撸起袖子,“我来帮忙扶着机器,小陆你尽管修!”
陆逸尘没再多说,拿起锉刀就开始工作。金属摩擦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场院里格外清晰,他弓着背,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滴在机器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苏瑶赶紧跑去灶房,端来盆凉水和干净的布巾,蹲在旁边给他擦汗,动作轻得像怕打扰他。
“齿轮钢太硬,得慢慢锉。”陆逸尘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点喘,“你去烧点热水,让大家喝点,别中暑了。”
苏瑶点点头,刚要起身,就被他拉住了手,他的手心沾着油污,烫得惊人,“别担心,能修好。”
阳光越来越烈,场院里的温度快赶上蒸笼。
赵建军和林晓燕抬来块门板,支起遮阳棚;张婶带着妇女们烧了绿豆汤,用粗瓷碗盛着,给干活的人解暑;孩子们则提着小篮子,捡散落的玉米粒,谁也没闲着。
陆逸尘锉了整整两个时辰,断齿的地方终于变得平滑,他又拿出砂纸,把对面的齿轮细细打磨,直到两个齿轮能勉强咬合。
当他重新装上护板,接通电源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孩子们都停止了嬉闹。
“嗡——”脱粒机发出声不太顺畅的轰鸣,转速确实慢了不少,还有点轻微的抖动,但真的转起来了!
李大叔小心翼翼地塞进一捆玉米秸,机器“咔哧咔哧”地嚼着,虽然慢,却真的吐出了带着碎壳的玉米粒!
“成了!”张叔第一个欢呼起来,场院里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王支书抹了把眼泪,往陆逸尘手里塞了个刚摘的脆梨:“好孩子,真是救了全队的命啊!”
苏瑶看着陆逸尘被油污糊住的脸,突然觉得这张脸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陆逸尘却没歇着,说机器还没完全好,得盯着点,免得再出问题。他守在脱粒机旁,时不时停下来调整齿轮,额头上的汗就没断过。
苏瑶给他端来绿豆汤,他接过去一饮而尽,嘴角沾着绿色的汤渍,却笑得像个孩子。
傍晚时分,天果然阴了下来,远处的山头被黑压压的乌云罩住,看着就像要下雨。
大家都急了,加快速度往脱粒机里送玉米秸,陆逸尘也把机器调到最快,虽然抖动得更厉害了,却始终没停。
第一滴雨点砸下来时,最后一捆玉米秸刚好被吞进机器。
当脱粒机吐出最后一批玉米粒,陆逸尘立刻关掉电源,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看着被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玉米堆,长长地舒了口气。
雨很快下了起来,打在塑料布上“噼啪”作响,像在为他们鼓掌。
苏瑶把陆逸尘拉进临时搭的草棚,拿出布巾给他擦脸,油污混着汗水往下淌,露出他原本清俊的轮廓。“你看你,”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手上都磨出血泡了。”
陆逸尘低头看了看手心,果然有几个亮晶晶的水泡,刚才太专注,竟没觉得疼。
“没事,”他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比用手搓玉米强多了。”他顿了顿,看着草棚外的雨幕,“幸好赶上了。”
草棚外,大家围着玉米堆,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说笑,还有人在给脱粒机盖防雨布,虽然浑身湿透,却都笑得格外开心。
苏瑶靠在草棚的柱子上,看着陆逸尘被雨水打湿的发梢,突然觉得,这个脱粒机坏掉的下午,虽然惊险,却像块试金石,试出了大家的团结,也试出了他藏在沉默里的担当。
雨停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大家扛着工具往村里走,陆逸尘走在苏瑶身边,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带来淡淡的暖意。
“明天我去公社买新齿轮,”他突然说,“得把机器彻底修好,不然开春打谷子还要用。”
苏瑶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个照应。”陆逸尘转头看她,月光把她的眼睛照得很亮,像落满了星星。
他笑了笑,没说话,却放慢了脚步,让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靠得更近。
回到知青点,林晓燕煮了姜汤,赵建军找了点碘酒,给陆逸尘处理手上的。
“你可真是咱们的福星,”赵建军感慨道,“要是机器没修好,这雨一淋,咱们今年就得喝西北风。”林晓燕也跟着点头:“陆知青就是厉害,啥都会修。”
陆逸尘喝着姜汤,没说话,只是偶尔看向苏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像被烫到似的分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
苏瑶知道,这场因为脱粒机坏掉引发的风波,不仅保住了全队的收成,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这个总是默默付出的年轻人,心里装着怎样的担当和温柔。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墙角的工具箱上,泛着柔和的光。
苏瑶想起陆逸尘锉齿轮时专注的样子,想起他拉着她躲雨时的手,突然觉得,这些带着油污和汗水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充满了踏实的希望。
就像那台修好的脱粒机,虽然不算完美,却能在风雨里,稳稳地向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