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窑异火
景德镇往东北走四十里,过了昌江大桥,再沿着满是瓷片的山路绕三圈,才能看见高岭村的炊烟。村子藏在青山褶皱里,最打眼的不是青砖灰瓦的民居,而是村后山坡上那座龙窑——三百年了,窑身顺着山势蜿蜒,像条蜷在林间的土龙,青砖被历代窑火熏得发黑,砖缝里嵌着的瓷屑在太阳下闪着细碎的光,风一吹,窑口的碎瓷片还会发出“叮叮”的轻响,像是老窑在低声说话。
守窑人老周住在窑脚的小平房里,打小就跟着父亲守这座窑。他今年六十多岁,背有点驼,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窑灰。入夏后的一个子夜,老周被尿憋醒,披件单衣就往屋外的旱厕走。刚拐过屋角,就瞥见山坡上的窑口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光——不是柴火的橙红,也不是电筒的白光,是种发着冷意的蓝,像把夜空揉碎了撒在窑里。
“坏了,山火!”老周心里一紧,抄起门后的铁皮水桶就往山上跑。山路陡,他摔了两跤,膝盖磕在瓷片上渗出血,也顾不上擦。等喘着粗气跑到窑前,老周却愣在原地——哪是什么山火,是窑炉里自己燃着了!幽蓝色的火苗贴着窑壁淌,不像寻常窑火那样跳着窜,反倒像山间的溪水,顺着青砖的纹路慢慢流,映得窑内残存的碎瓷都发着光,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淡淡的金属味,不是柴火的焦糊,也不是瓷土的腥气。
老周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两步,能看见火苗在窑心聚成一团,像朵蓝盈盈的花。他想喊人,喉咙却发紧——这窑去年就停了火,窑里除了些碎瓷片,连半根柴火都没有,怎么会自己烧起来?正愣着,火苗忽然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似的,没几秒就彻底熄了,只在窑底留下一层淡青色的灰,用脚一捻,细得像面粉。
第二天一早,老周揣着忐忑去找村头烧瓷的老王。老王是村里最懂瓷的人,祖上三代都在高岭村烧瓷,家里还藏着民国时的窑谱。老周把夜里的事一说,老王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撞在桌沿上,茶水洒了满桌。“你说啥?蓝火?”老王瞪着眼,“我烧了四十年瓷,只见过柴火的红火、煤火的旺火,从没听过窑能自己烧蓝火!”
老周急了,拉着老王的胳膊说:“真的,我没骗你!火苗是蓝的,还顺着窑壁流,灭了还留青灰!”老王还是不信,直到第三天夜里,跟着老周躲在窑旁的矮树丛里守着。快到子时,窑口果然又泛起了蓝光,老王屏住呼吸,看着那簇蓝火在窑内亮起,心跟着颤——活了大半辈子,他还是头回见这样的怪事。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天就传遍了整个高岭村。有人说这是窑神显灵,是老窑嫌久没开火,自己闹脾气;也有人说,老窑底下压着当年建窑时殉葬的工匠,蓝火是工匠的怨气;还有些老人说,民国时这窑也烧过一次蓝火,后来没几天就闹了瘟疫,说得人心惶惶。村里的妇人再不敢让孩子往窑那边跑,连路过都要绕着走。
更奇的事还在后头。村里的年轻人阿明,二十出头,性子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偷偷琢磨:既然窑能自己烧,要是把素坯放进去,说不定能烧出好瓷。那天傍晚,阿明趁老周去村里打酒,抱着一摞自己拉坯的白瓷瓶,猫着腰钻进窑里,把素坯在窑心摆好,又悄悄退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阿明揣着心跑去窑口看。窑是凉的,他咬咬牙钻进窑里,一抬头就傻了眼——素坯竟真的烧制成了!瓷瓶通体莹白,像冻住的月光,表面却爬着细密的银蓝色纹路,不是画上去的,是从瓷胎里透出来的,像把夜空里的星子都嵌在了上面,顺着瓶身绕了三圈。他拿起一个瓷瓶,轻轻一晃,瓶身竟发出了风铃似的脆响,清得能穿透巷弄,连村头的老黄狗都抬起头,对着窑的方向“汪汪”叫。
阿明抱着瓷瓶跑回村,逢人就显摆。村里的人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没过多久,外乡的收藏家也闻风来了——有个穿西装的老板,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当场就给阿明开了五万块,要把那几个瓷瓶买走。阿明乐坏了,当天就买了好酒好肉,请村里的人吃饭。
可接下来的日子,阿明却犯了难。他照着那天的样子,又抱了几摞素坯进窑,可烧出来的瓷器,要么没纹路,要么敲着发闷,连个响都没有。有次他还偷偷在窑里放了柴火,想仿着蓝火的温度烧,结果素坯全裂了,碎得像渣。阿明蹲在窑前叹气,心里纳闷:明明是一样的素坯,一样的窑,怎么就烧不出之前的好瓷了?
陈默是跟着民俗考察队来的。他在省陶瓷研究所做材料分析,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背着个装满仪器的背包,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却总爱蹲在地上捡瓷片。考察队本来是来拍高岭村的古瓷遗址,听村民说起老窑的怪事,其他人都围着阿明的瓷瓶惊叹,陈默却拉着老周问个不停:“蓝火什么时候烧?烧的时候有没有风?窑里的温度摸起来有多少?”
老周被问得烦了,摆摆手说:“哪记得那么细?就是子夜烧,烧一会儿就灭,没风,也没柴火。”陈默没泄气,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老窑。他蹲在窑前,用小刀从窑砖上刮了点碎屑,装在密封袋里;又拿出便携式测温仪,在窑内各个角落测了温度;还从窑口接了点雨水,装在塑料瓶里。
“走,去你家搭个临时实验室。”陈默拉着老周回了小平房,把桌子擦干净,掏出显微镜、光谱仪,还有一堆瓶瓶罐罐。他把窑砖碎屑放在显微镜下,调了调焦距,忽然“咦”了一声——碎屑里藏着很多细小的闪光颗粒,不是瓷土的成分。再用光谱仪一测,陈默眼睛亮了:“找到了!是云母和钴矿!”
老周凑过来,眯着眼看显微镜:“啥是云母?啥是钴矿?”“就是两种矿物质。”陈默指着屏幕上的图谱解释,“你这窑砖用的土,不是普通的黄土,是山里的矿土,里面含着大量的云母和钴矿颗粒。这些颗粒在特定的湿度和地下温度下,会慢慢氧化,就像铁生锈一样,氧化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己烧起来,烧出的火就是蓝色的——你看到的蓝火,不是什么神怪,是矿物质自燃。”
正说着,老王也来了,手里还拿着阿明烧坏的瓷片。“陈同志,你说火是矿物质烧的,那阿明烧的瓷,咋有纹路还会响?”老王把瓷片放在桌上,眼里满是疑惑。陈默拿起瓷片,放在显微镜下:“你看,这瓷片里有很多均匀的细孔,像蜂巢一样。矿物质燃烧时会产生高频共振,就像咱们敲钟一样,震动会让瓷坯在烧结的时候形成这些细孔。纹路呢,是矿物质燃烧后附着在瓷坯上形成的,钴矿烧出来是蓝色,云母烧出来是银色,混在一起就成了银蓝纹路。至于响声,就是这些细孔在共振,跟乐器的共鸣箱一个道理——孔越均匀,声音越脆。”
老王听得直点头,又问:“那为啥阿明后来烧不出来了?”“因为矿物质自燃的条件太苛刻了。”陈默打开笔记本,画了个曲线图,“温度、湿度、地下的电流,少一个都不行。那天阿明运气好,刚好赶上所有条件都凑齐了,后来条件不对,自然烧不出好瓷。”
陈默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封面上写着《窑火记》,是他从研究所带来的。“你们看,这上面记载着南宋的‘天目釉’,说烧出来的瓷器‘银毫遍体,声如磬玉’,跟阿明烧的瓷一模一样。估计当年建这窑的人,无意间用了含云母和钴矿的矿土,摸索出了这种烧法,后来工匠走了,工艺就断了,只剩这老窑还保留着这个秘密。”
老周和老王都看呆了,老周摸了摸窑砖,喃喃道:“原来老窑不是闹鬼,是老祖宗的手艺没丢啊。”陈默笑了:“不是没丢,是咱们没发现。这样,你们帮我个忙,每天记录窑内的温度、湿度,再记下蓝火出现的时间、时长,还有当天的天气,记满三个月,咱们说不定能把这手艺复原出来。”
从那天起,老周和老王就成了“记录员”。老周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去窑里测温度、湿度,记在小本子上;老王则负责观察天气,连刮几级风、下几滴雨都写得清清楚楚。有时候蓝火半夜烧,老周就披着衣服爬起来,在窑前守着,直到火灭了,记下烧了多久。三个月下来,两人记满了三个小本子,纸页上都沾着窑灰和汗水。
陈默拿着本子,对着数据推演了半个月。他把温度、湿度、时间都标在图表上,终于找出了规律:当窑内温度稳定在820c,湿度保持在65%,再加上地下岩层的微弱电流触发(下雨天最容易出现),矿物质就会准时在子夜自燃,烧出的瓷器就是“天目釉”。
复原烧制的那天,高岭村的人都来了,围着老窑站了一圈。陈默带着村民们在窑里架起测温仪和湿度计,又让阿明把素坯摆好——这次的素坯是老王亲手拉的,瓷土选的是村里最好的高岭土,还特意加了点从窑砖上刮下来的矿土粉末。
太阳落山后,大家就坐在窑前等。老周攥着记录本,手心里全是汗;老王盯着测温仪,嘴里念叨着:“810、815、820——到了!”湿度计也刚好指在65%,天上还飘起了小雨,地下的电流在悄悄流动。
快到子夜时,窑口忽然泛起了蓝光。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幽蓝色的火苗在窑内亮起,顺着窑壁淌,和老周第一次看见的一模一样。这次没人害怕,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窑口,连孩子都忘了哭闹。火苗烧了半个时辰,慢慢熄了,窑内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瓷坯冷却时发出的声音。
天刚亮,陈默就带着大家打开了窑门。一股带着金属味的热气涌出来,等烟散了,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叹——满窑的瓷器泛着莹白的光,银蓝色的纹路爬在瓷瓶、瓷碗上,像活的一样。老王拿起一个瓷碗,轻轻一敲,“叮”的一声脆响,在山间回荡,连远处的鸟都飞了过来,围着窑口转圈。
“成了!成了!”老王抱着瓷碗,声音都在发颤,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阿明也红了眼,他拿起一个瓷瓶,晃了晃,风铃似的响声让他想起第一次烧出好瓷的那天。老周蹲在窑前,摸了摸窑砖,像是在跟老窑说话:“老伙计,你藏了三百年的秘密,终于有人懂了。”
陈默看着满窑的瓷器,笑着说:“不是我懂了,是老祖宗的智慧没断。这窑火不是神火,是自然规律和人工手艺凑在一起的巧劲儿——当年建窑的人没读懂矿物质的秘密,却凭着经验摸索出了烧法;现在咱们用科学读懂了秘密,又把老手艺捡了回来。”
后来,高岭村的老龙窑又开了火。村里的人跟着老王学烧“天目釉”,每天记录温度、湿度,等着子夜的蓝火燃起。外乡的人来买瓷,不再是为了“神瓷”,而是为了这三百年老窑烧出的真手艺。老周还是守窑人,只是不再担心蓝火,每当看见蓝火在窑内燃起,他就会想起陈默说的话——老窑的秘密,从来不是神怪,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藏在瓷土和窑火里的智慧。
风又吹过高岭村,窑口的碎瓷片“叮叮”响,像是在和满窑的天目釉瓷器说话,说这三百年的故事,说这藏在火里的巧劲儿,说这永远不会断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