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石
一、雨夜里的异兆
入梅后的江南,雨总来得缠绵又突然。傍晚时分,豆大的雨点还只是零星砸在地质博物馆的玻璃幕墙上,不过半个时辰,便连成密不透风的雨帘,将整座建筑裹进一片潮湿的雾霭里。
老周提着巡馆的手电,脚步在空旷的展厅里敲出沉闷的回响。作为这里的夜班保管员,他守了这馆五年,闭馆后的寂静早已成了习惯,可今晚,心口却总悬着股说不出的烦躁。走廊尽头的“奇石展区”亮着感应灯,暖黄的光线下,一方嵌在黑色底座里的雨花石正静静躺在展柜中——那是三个月前从城郊古墓群旁的河道里征集来的藏品,编号“奇-073”,起初谁也没把它当回事,直到第一个雨夜。
老周的手电光扫过展柜玻璃,忽然顿住了。往常黯淡的石面上,此刻竟漫开丝丝缕缕的红,像墨滴进清水里,缓缓晕染开来。那红不是寻常石头的赭红或绛红,而是带着些微黏稠感的血红,顺着石纹的沟壑蜿蜒,最后在石心聚成一小团,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他猛地攥紧手电,指节泛白。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见时,他以为是自己老花眼昏了头,可接连两个雨夜,这诡异的血色总会准时出现,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伴随而来的梦——每次在值班室打盹,都会坠入同一个场景: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望不到边的战场,脚下踩着黏腻的泥土,鼻尖满是铁锈味的血腥,耳边是刀剑碰撞的脆响、战马的嘶鸣,还有士兵临死前的哀嚎,那些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到他每次惊醒,都要摸半天脖子,确认自己没被冰冷的刀锋抵住咽喉。
“吱呀——”展厅的门被风吹得晃了一下,老周打了个寒颤,刚要伸手去关,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展柜玻璃上的异样。不知何时,玻璃内侧竟凝了层薄薄的水汽,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在柜底积成细小的水痕。他凑近看了看,室温显示22c,湿度55%,明明是恒温恒湿的展柜,怎么会突然起雾?
更奇怪的是,那水汽似乎只围着“奇-073”的展柜转。旁边展柜里的玛瑙、玉髓都好好的,唯独这方雨花石周围,空气像被泡在了温水里,连手电光透过水汽时,都变得有些模糊。老周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打开展柜,只是对着那方泛着血红的石头喃喃自语:“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刚说完,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在空荡的展厅里格外刺耳。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接起,是馆长的声音,带着点疲惫:“老周,没出什么事吧?我刚接到文物局的电话,明天会派一位先生过来看看‘奇-073’,你今晚多留意着点,别出岔子。”
老周握着听筒,喉结动了动:“馆长……那石头,又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馆长叹息的声音:“我知道了,明天来的那位陈默先生,就是专门处理这类事的,你先稳住,等他来再说。”
挂了电话,老周再不敢回展厅,就坐在值班室里,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夜未停。那雨声里,似乎总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喊杀声,缠得他睁着眼到天亮。
二、陈默的到来
第二天清晨,雨终于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丝飘在空中。博物馆刚开馆,一辆深灰色的越野车就停在了门口,下来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的男人,背着个旧布包,手里提着个竹编的篮子,看起来不像文物专家,倒像个走街串巷的手艺人。
“是陈默先生吧?”馆长早已在门口等候,快步迎上去,“我是这儿的馆长李建国,麻烦您跑这一趟。”
陈默点点头,目光越过馆长,望向博物馆的方向,眉头微蹙:“馆里的‘阴滞’很重,尤其是西侧展厅,昨晚是不是出了异状?”
李建国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您果然厉害,还没进门就看出来了。确实,昨晚夜班保管员说,那石头又变红了,展柜还起了雾。”
陈默没再多问,跟着李建国往展厅走。馆里的游客不多,大多聚集在恐龙化石展区,西侧的奇石展区冷冷清清,只有老周守在“奇-073”的展柜旁,看到陈默过来,连忙迎上去:“先生,您可来了!您看这石头……”
陈默走到展柜前,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绕着展柜缓缓走了三圈。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目光像带着重量,一点点扫过展柜的玻璃、底座,最后落在石面上。此刻雨已经停了,石面上的血红淡了些,却还没完全褪去,像蒙了层淡红色的纱,纹路间还残留着些许暗红的痕迹。
“这不是雨花石。”三圈走完,陈默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雨花石是石英岩,质地通透,纹路多是流水冲刷形成的曲线,而这石头……”他指着石面一处凸起的纹路,“你看这纹路的走向,是人为打磨过的,而且它的密度比普通雨花石高三成,里面藏着‘祭纹’。”
李建国和老周凑近看,果然见那纹路看似杂乱,仔细看却能发现,几条主要的纹路交织在一起,像个简单的符号,只是年代久远,边缘已经被磨得模糊了。
“祭纹?”李建国疑惑道,“您是说,这是用来祭祀的器物?”
“是‘血祭石’。”陈默打开带来的竹篮,里面放着几样东西:一把铜制的小铲、一块白色的绢布、一小罐淡黄色的粉末,“古时南方的部落,会用质地坚硬的石头打磨成祭器,用来供奉战神。祭祀时,会将牲畜的血,甚至战俘的血淋在石上,让石头吸收‘战魂’,认为这样能得到战神的庇佑。”
老周听得心里发毛:“那……那石面上的血红,还有我做的梦,难道是……”
“是‘情绪残留’。”陈默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线装的旧书,翻开泛黄的书页,“这类石头的结构特殊,纹路像海绵的孔隙,能吸附并封存强烈的情绪能量。你看到的血色,不是真的血,是石头里封存的情绪具象化了——那些都是千年前战死士兵的恐惧、愤怒、不甘,被困在石里,没散去过。”
李建国连忙让人找来馆里收藏的地方志,是民国时期修订的版本,纸页都脆得不敢用力翻。陈默接过书,翻到记载城郊古墓群的章节,指着其中一段:“这里写着,‘梁天监二年,吴楚交战于横山,尸积成丘,血浸三尺,后人称之“血丘”’。你们这石头,是不是从横山附近的河道里挖来的?”
负责征集文物的工作人员连忙点头:“对!就是在横山河下游捞上来的,当时还以为是普通的雨花石,没想到……”
陈默合上书,叹了口气:“横山就是千年前的古战场,这石头应该是当时的祭器,战后被埋在土里,后来河水改道,把它冲了出来。它在地下埋了千年,吸收的阴戾之气太多,现在重见天日,又遇到梅雨季的湿气,那些被封存的情绪就被激活了。”
老周听得脸色发白:“那……那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它这么下去,万一伤了游客……”
“别慌。”陈默安抚道,“这类‘血祭石’的阴戾之气虽重,却不是无法化解。我带来的东西里,有‘柏香’‘艾草灰’和‘辰砂’,都是用来净化的,只是需要些时间——得在石旁焚香诵经七日,用平和的念力一点点中和石里的暴戾之气。”
李建国立刻安排人在展柜旁腾出一块地方,又找了个结实的木桌当香案。陈默将竹篮里的东西一一摆好,点燃三炷柏香,插在香案上的瓷炉里。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原本有些阴冷的展厅里,似乎一下子暖和了些。
“接下来七天,我每天都会来。”陈默对着展柜里的石头拜了三拜,“这期间,不要让外人靠近这里,也别碰展柜里的石头,尤其是雨天,一定要关好窗户,别让雨水溅进来。”
老周连忙应下,看着陈默的眼神里多了些敬佩——他原本还以为这男人是江湖骗子,没想到竟真有两把刷子。
三、七日净化
第一天的净化很平静。陈默坐在香案旁的蒲团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经书,低声诵经。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水面上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平静的涟漪。老周在远处看着,发现展柜玻璃上的水汽渐渐散了,石面上的血红又淡了些,变成了浅红色,像稀释过的红墨水。
到了傍晚,天又开始下雨,不过这次,展柜没有再起雾,石面上的红色也只是稍微深了一点,没有像之前那样变得妖异。老周松了口气,这晚他没再做那个古战场的梦,只是睡得格外沉,梦里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没有喊杀声,也没有血腥气。
第二天,陈默带来了一瓶清水,用绢布蘸着水,轻轻擦拭展柜的玻璃,一边擦一边诵经。李建国过来查看,发现石面上的纹路似乎清晰了些,之前模糊的祭纹,能看清更多细节了——那是一个类似“戈”的符号,旁边还有几个小小的圆点,像是星星。
“这祭纹是‘战神戈’,旁边的圆点是‘星祭’,”陈默解释道,“说明这个部落祭祀的战神,是主管战争与星辰的,他们认为星辰的位置能预示战争的胜负。”
李建国听得入了迷,忍不住问:“陈先生,您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血祭石的事?”
陈默擦玻璃的手顿了顿,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我祖上是做‘清障’的,专门处理这类被阴滞之气缠上的器物,家里传下来不少古籍,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学这些。”
第三天,雨下得比前两天都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陈默早早就来了,在香案上多放了一炷香,诵经的声音也比平时高了些。老周注意到,展柜里的石头似乎在微微震动,石面上的红色像活过来一样,在纹路里流动,仿佛要冲破石头的束缚。
“别担心,这是石里的暴戾之气在挣扎。”陈默看出了老周的紧张,“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停,只要念力不松,它们就冲不出来。”
果然,过了半个时辰,石头的震动渐渐停了,石面上的红色也安分下来,重新变得平缓。老周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很顺利。石面上的红色一天比一天淡,从浅红变成粉红,再变成淡红,到了第六天傍晚,红色几乎完全褪去,只剩下石本身的灰白色,纹路间还残留着些许淡淡的暗红,像水墨画里的淡墨。
第七天清晨,天放晴了,久违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展厅,落在展柜里的石头上。陈默像往常一样焚香诵经,只是这次,他手里多了一块小小的玉佩,玉佩是淡绿色的,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
“今天是最后一天,需要用‘镇物’把剩下的阴滞之气彻底锁住。”陈默将玉佩放在展柜的角落里,“这是和田玉做的‘镇云佩’,能稳定气场,以后就算再遇到雨天,石头也不会再出异状了。”
诵经声持续了一个时辰,当最后一缕香烟散尽时,陈默站起身,走到展柜前。阳光下,那方石头通体呈灰白色,纹路清晰,之前残留的暗红也变成了温润的赭色,像被岁月打磨过的旧玉,再也看不到半点诡异的痕迹。
“好了。”陈默收拾好香案上的东西,对围在一旁的李建国和老周说,“石里的暴戾之气已经被中和了,剩下的只是些岁月留下的痕迹,不会再伤人了。”
老周凑近展柜看了又看,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太好了!以后终于不用再做噩梦了!”
李建国也松了口气,握着陈默的手连连道谢:“真是太感谢您了,陈先生,您帮我们解决了大麻烦。”
陈默摆摆手,目光落在石头上,眼神里带着些感慨:“不用谢我,这石头其实也是个‘可怜物’,困了千年的情绪,如今终于能安稳了。不过,我有个建议。”
“您说。”
“这石头虽然无害了,但它背后的故事,值得让人知道。”陈默指着石面,“您可以在展柜旁加一块说明牌,把它的来历、千年前的古战场,还有战争带来的苦难写上去。让来参观的人看到它时,不只是觉得奇特,更能想起,和平来之不易。”
李建国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您说得对!我们马上就安排人做说明牌,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好好讲给大家听。”
四、岁月的回响
半个月后,地质博物馆的奇石展区多了不少游客。原来冷清的“奇-073”展柜前,总是围满了人,大家都在看那块曾经诡异、如今却温润的石头,更在看旁边的说明牌。
说明牌上,除了石头的基本信息,还写着这样一段话:“此石为‘血祭石’,源自千年前的横山古战场,曾是部落祭祀战神的器物。石中封存着无数士兵的恐惧与愤怒,历经千年,方得净化。它见证了战争的残酷,也诉说着和平的珍贵——愿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能铭记:刀剑带来的只有伤痛,和平才是最珍贵的宝藏。”
有带着孩子来的家长,指着说明牌给孩子讲故事;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对着石头拍照,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它的故事;还有些老人,站在展柜前,看着石头,久久不语,眼神里满是对岁月的感慨。
老周还是每天守在展区,只是现在,他不再害怕这石头,反而常常会给游客讲它的故事——讲那个雨夜变红的诡异,讲陈默先生的净化,讲千年前的古战场。每次讲完,他都会补充一句:“你们看这石头现在多安稳,就像咱们现在的日子一样,平平安安的,多好。”
偶尔,江南再下雨,老周会特意去看那石头。雨丝落在玻璃上,石面平静无波,纹路里的赭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诉说着岁月的平静。他再也没做过那个古战场的梦,只是有时会想起陈默离开时说的话:“器物是有记忆的,它们记住的不只是苦难,更是对和平的渴望。”
而那方血祭石,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展柜里,沐浴着阳光,迎接着每一位参观者的目光。它不再是那个被恐惧与愤怒缠绕的“异石”,而是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用它千年的经历,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也守护着眼前的和平。
有时,会有游客问老周:“这石头真的吸收过士兵的情绪吗?”
老周总会笑着点点头,指着石面的纹路:“你看这些纹路,每一道都藏着故事。千年前的声音虽然听不见了,但这石头记得,它会把这些故事,讲给每一个愿意听的人。”
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在石面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光影里,仿佛能看到千年前的战场渐渐远去,只剩下一片平静的土地,和这块承载着岁月与记忆的石头,静静诉说着和平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