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六十七:活体标本·怨念回响
自然博物馆新辟的“深海奇观”展区,原是城中顶热闹的事。开展头一周,门票早早售罄,展厅里挤得人挨人——谁不想亲眼瞧瞧那具大王乌贼标本呢?足有十米长,墨色躯体泡在三层楼高的福尔马林池里,触腕舒展着,上头的吸盘密密麻麻排着,像串起的小碟,在幽蓝射灯下泛着冷光。游客们隔着厚厚的玻璃直惊叹,手机举得老高,连讲解员说“这是国内最完整的大王乌贼标本”时,都盖不住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可谁也没料到,展出没半月,怪事就缠上了这展厅,缠得人心里发毛。
最先听见动静的是值夜保安老李。老李在博物馆干了八年,值夜时敢一个人走标本馆的回廊,素来不信邪。可那回他是真慌了。后半夜两点多,他提着电筒巡逻到深海展厅外,刚要按指纹锁进去查岗,里头忽传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声沉得很,像块巨石砸在池壁上,震得展厅门都跟着颤了颤。他捏着电筒愣了愣,推开门往里瞧——池里的乌贼标本仍僵着,触腕搭在池壁上,一动不动,福尔马林水静得连波纹都没有。“许是水管老化,铁管碰着池壁了。”他嘟囔着往池边凑了凑,没见着啥异常,只觉池边的冷气比往常重,吹得后颈发凉。他没敢多留,退出去锁了门,可刚走到楼梯口,里头又传来“咚——咚——”两声,这回还混着“咕嘟”的冒泡声,像有东西在水底翻涌。
接连几晚都这样。老李熬得眼窝发黑,眼下挂着俩黑圈,有天值完班直接找了馆长,说啥也不肯再值这片的班:“馆长您另找旁人吧,那展厅邪乎得很,夜里准是有东西在撞池子,再待下去我得吓出病来。”
更邪的是池里的水。原先清得能照见标本触腕上的纹路,连吸盘边缘的小齿都看得清,不知打哪天起,竟慢慢浑了。先是池底浮起层黑雾似的东西,没两天就漫了大半个池子,像谁往里头掺了墨汁,把那墨色的乌贼躯体衬得越发狰狞。紧跟着,一股浓烈的腥臭钻了出来——不是福尔马林那股刺鼻的药味,是鱼市摊底下烂了好几天的鱼味,混着点咸涩的海水腥,凑近展柜都呛得人皱眉。有回清洁工张婶按馆长吩咐来换水解闷,她戴着橡胶手套,刚拧开池边的排水阀,池里的水“哗啦”一声就翻涌起来,浑水打着旋儿转,竟溅得满柜都是,几滴还溅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冰。张婶吓得攥着水桶就往外跑,连扫帚都落在了展厅里,后来见了深海展厅的门就绕着走。
游客也遭了殃。有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扒着玻璃看标本看得入神,没站两分钟,突然直挺挺往下倒。他爹妈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抱住他,只见孩子小脸煞白,嘴唇发紫,迷迷糊糊喊“喘不上气,水里冷……”掐了半天人中才缓过来。还有回几个年轻姑娘凑在池边拍照,拍完没走两步就全蹲在了地上,说头晕得厉害,总觉得有滑腻腻的东西缠脚踝,脚下冷得像踩在冰海里,站都站不稳。
最吓人的是展厅的讲解员小周。小周是个刚毕业的姑娘,平日里最爱给游客讲这只大王乌贼的故事。可怪事发生后,她连着三天做同一个梦:梦里她掉在黑黢黢的水里,四周冷得刺骨,冻得骨头缝都疼。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比柱子还粗的触手“呼”地卷过来,缠上她的腰——那触手滑腻腻的,带着湿漉漉的腥气,触手上的吸盘死死吸住她的胳膊,疼得她眼泪直掉。触手往深处拖她,越往下越黑,耳边只有“呼呼”的水流声,她张着嘴喊不出声,每次都在窒息的前一秒吓醒,浑身浸着冷汗,床单湿得能拧出水。到后来她白天上班时眼神都发飘,站在展厅门口就腿软,连“大王乌贼”这几个字都不敢提。
馆长没法子了。先是请了维修队来查水管,查了两天说管道没问题;又请了环保部门来测水质,说福尔马林浓度正常,就是水里多了些不明有机物。游客退订的电话快打爆了,工作人员也人心惶惶,馆长只好先闭了馆,找了科研机构来查,连特殊部门都派了人来,最后辗转把我也请进了调查组。
我到博物馆时,深海展厅拉着厚厚的遮光帘,只留几盏应急灯亮着,昏暗暗的。刚推开门,一股寒气就扑面而来——不是空调的凉,是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寒,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底下还翻涌着股熟悉的腥气。那腥气像站在刚起网的渔船旁,却比渔船的腥气多了股子滔天的怨毒,闻得人太阳穴突突跳,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那乌贼标本在幽蓝应急灯下瞧着更狰狞。墨色躯体泡在浑水里,触腕垂着,像堆僵死的黑蛇,只有脸盆大的眼球露在外面,蒙着层白翳,直勾勾地“瞅”着天花板。我举着罗盘往池边凑,还没挨着玻璃,指针就“噌”地往下沉,跟被啥重物拽着似的,在盘里疯狂打转,铜针抖得快弯了,连罗盘的木壳都跟着发烫。
“你再盯着它的眼睛瞧瞧。”旁边的研究员递来支强光手电,他也皱着眉,“我们先前就觉得这眼球不对劲,说不上来哪儿怪。”
我按亮手电照过去。光柱落在乌贼的眼球上,白翳反射出片冷光,可当手电光从特定角度斜照过去时,我愣了愣——那白翳下,竟像反射出点灵光。不是标本该有的死气,倒含着点细碎的光,像有人在里头噙着泪,混着股子没处撒的愤怒。我盯着看了半晌,竟觉那眼球像是动了动,透着股子不甘,看得人心里发紧。
“这东西不是自然死的。”我收回罗盘,指了指标本垂在池边的触腕,“你瞧这些吸盘,边缘都卷着,有的还嵌着些亮晶晶的碎渣,像玻璃又像金属——怕不是被活捉的,在网里拼命挣扎,最后憋着气断了气,死前准是遭了大罪。”
深海里的霸主啊。在漆黑的深海里游了不知多少年,能跟抹香鲸缠斗,偏被人用大网捞上来,捆着、憋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了深海,离了能让它活的水,最后没了活气。死后还不安生,被泡在这刺鼻的药水里,摆在亮晃晃的展厅里,供人指指点点——那股子痛苦、愤怒,还有海洋巨兽的骄傲,早化成了不散的怨念,锁在这躯壳里了。博物馆的灯光晃它,人声吵它,巴掌大的地方困着它,跟天天受刑似的,它能不闹吗?夜里的撞击声是它的魂在挣,想撞破这池子出去;池水发臭是怨念蚀了药水,把它死前的腥气带了出来;游客头晕、孩子喊喘不上气,是被它死前的窒息感缠上了;小周梦里的触手,是它恨极了,想托人陪它罢了。
“别毁,太可惜了。”正查着,听见有研究员低声提议“要不销毁标本吧,免得再出事”,我赶紧拦了——这么完整的大王乌贼标本,科研价值金贵着呢,毁了太可惜。我琢磨了半晌,跟馆长说了个大胆的法子:“找间绝对隔音、避光的实验室,先把标本从池里挪出来,别再泡福尔马林了。它本就恨这药水,泡着只会更闹。”
馆长虽犹豫,还是照办了。实验室很快腾了出来,里头铺了层厚厚的湿润海盐,是特意从南海运过来的,还撒了些从数千米深海采来的海泥,墙角架着特制冷凝管,呼呼往出喷凉气,把室温降到了跟深海差不多的温度,倒真有几分深海的阴冷。几个戴着手套的研究员小心地把乌贼标本从池里抬出来——抬的时候,标本刚离了药水,触腕竟轻轻抖了下,像有气似的,吓得一个年轻研究员手都抖了。他们把标本放在铺了湿海绵的平台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啥宝贝。
我站在平台旁,放轻了声音对着标本低语:“巨兽之灵,我知道你困在这小笼子里,定不是你愿的。被人从深海捞上来,泡在药水里,供人瞧着,你定是恨极了,也疼极了。如今放你出这药水池,让你挨着点海的味,挨着点你熟的冷。尘归尘,水归渊,别再憋着气了,安安稳稳的吧。”
说着,让旁边的人开了音响——里头放的是早前在马里亚纳海沟录的音:有座头鲸低低的哼鸣,像远方的呼唤;有地热喷口“嘶嘶”的喷气声,带着点暖意;还有水流“哗哗”淌的声,是深海里永远不停的絮语。全是些低沉雄浑的调子,像深海在轻轻唤它的名字。又让人开了激光灯,淡蓝的光在标本上方晃着,模拟出深海里忽明忽暗的光影,偶尔有光斑落在它的眼球上,像海水漫过似的,温柔得很。
起初没动静。实验室里只剩录音的水声,冷气管“呼呼”响着,研究员们都屏住了呼吸,没人敢说话。可过了约莫半小时,我觉出不对——身上那股怨毒的寒气慢慢散了,压在胸口的重感也轻了,连空气里的腥气都淡了些。再看那乌贼的眼球,先前的灵光淡了,倒像蒙了层柔光,白翳下的愤怒散了,透着点悠远的平静,仿佛真听见了家的声,也听懂了那句“安安稳稳的吧”。
后来这标本被重新封在了特制的恒温箱里——箱子里灌着特殊的惰性气体,还掺了点深海矿物溶液,既护着标本不腐,又能让它挨着点“海”的气。箱子被挪去了博物馆地下的库房,再没对外展出。库房里常年开着冷气管,放着那盘深海录音,隔着箱子,像是陪着它回了家。
有回我路过博物馆,碰到先前的讲解员小周。她正给游客指方向,笑得眉眼弯弯,见了我赶紧迎上来,说自那以后再没做过那噩梦了:“现在想想,那乌贼也可怜,被人困了这么久。”她顿了顿,往深海展厅的方向瞥了瞥,小声说,“我偶尔路过那大门,还会想起它——说不定它在库房里听着深海的声呢,这回该睡安稳了。”
可不是么。任谁被捆着困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都得闹,何况是深海里自由惯了的大家伙。它要的从不是撞碎池子,也不是托人陪它,不过是想离那药水远点,离熟悉的深海近点。如今给它归了“海”的念想,怨念散了,魂安了,才算真对得住这活过一遭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