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城的风,带着沙砾的粗粝和烈日的灼热,吹过阿枫的衣角,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仿佛是这天地间一个透明的过客,任凭风沙如何肆虐,他自安然。他改变了“百战”擂台的规则,就像在一条奔腾的河流中,轻轻拨动了一块卵石,整个河流的流向,或许不会因此改变,但那块卵石激起的涟漪,会随着水流,抵达很远的地方。
他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故事一旦开始,便会自行生长。
他离开了大漠,一路向东,走入了一片连绵不绝的群山之中。这里没有官道,只有采药人和猎人踩出的小径。山势险峻,古木参天,云雾在山腰间缭绕,仿佛是仙人遗落的纱幔。
阿枫此行,没有目的。他只是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人间烟火之后,他需要回到这片最原始的宁静里,问自己一个问题。
他一路向上,攀上了一座主峰的峰顶。峰顶平坦如台,常年被云海所覆盖,站在这里,仿佛置身于天界,俯瞰着下方的凡尘。他找了一块青石,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在修炼,也不是在感悟天地。他是在回忆。
他回忆起自己最初的样子。在宇宙坟场中,他是一个孤独的守望者,见证了无数文明的兴衰,看惯了星辰的生灭。那时的他,心如止水,万古不动。对他而言,一个文明的诞生与毁灭,与一朵花开花落,并无本质区别。那是法则,是秩序,是冰冷的,不容置喙的真理。
然后,他来到了青云山。
他遇到了张小凡,遇到了碧瑶,遇到了那个爱恨交织,充满了挣扎与坚守的世界。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些渺小如尘埃的生命,他们的情感,他们的选择,竟能迸发出如此璀璨的光芒,足以撼动天地,逆转法则。
他开始行走,开始讲述。
他遇到了铁匠,遇到了船夫,遇到了王爷,遇到了厨娘,遇到了书生,遇到了商人……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各自的命运中挣扎,求索。
他以为,他是在点化他们。
可现在,坐在这云海之巅,他忽然问自己。
我,真的在点化他们吗?还是,他们在点化我?
那个名为“守”的存在,曾质问他,他投下的“山”,会引发怎样的“果”。他当时回答,他控制不了,也无需控制。可那真的是他的真心话吗?
他是否,在享受着这种扮演“神”的感觉?他是否,在沉醉于那种拨动命运琴弦的快感?他给予铁匠骄傲,给予船夫天涯,给予王爷希望,给予母女重生。他做的这一切,真的是出于纯粹的善意,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对于“故事”的渴望?
他,是否也成了那个“守”的另一种形态?一个以“情感”和“故事”为秩序,来干预世界的,新的“神”?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中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超然物外。可此刻他才发现,他的“道心”,并非无懈可击。他的尘缘,看似了了,实则,才刚刚开始。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年轻人,你迷路了。”
阿枫猛地睁开眼,转过身。
只见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老樵夫。那樵夫穿着一身麻布短打,肩上扛着一把斧头,腰间挂着绳索。他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看起来就像这山中最普通的一个老人。
但阿枫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那不是法力,不是神通,而是一种与这座山,与这片天地,完全融为一体的,自然之息。他站在这里,仿佛他就是这座山,这座山就是他。
“前辈。”阿枫站起身,对着老樵夫,深深一揖。他知道,眼前之人,绝非凡俗。
“不必多礼。”老樵夫笑了笑,他的笑容,像山间的清风,让人心生安宁,“我在这山里,砍了几百年的柴,见过迷路的猎户,见过迷路的香客,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迷路的‘神仙’。”
“神仙”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阿枫苦笑一声:“前辈取笑了。晚辈只是在……自问。”
“问自己,是对是错?”老樵夫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
阿枫心中一震,点了点头。
“你错了。”老樵夫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阿枫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你错在,你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下棋的人。”老樵夫走到悬崖边,看着翻涌的云海,缓缓说道,“你以为,是你给了铁匠骄傲,给了船夫天涯。你以为,是你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可你有没有想过,在遇到你之前,张老头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对技艺的执着吗?老船夫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分对江湖的向往吗?靖王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对家庭的眷恋吗?”
“他们的心中,本就有一颗种子。那颗种子,是他们自己,在漫长而平凡的生活中,一点一滴种下的。那是他们对美好的向往,对命运的抗争,对‘不凡’的渴望。”
“而你,阿枫。”老樵夫转过头,看着阿枫,“你不是播种者,你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送来了一场春雨的人。”
“雨,是种子发芽的必要条件,但能让种子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的,是种子自己的生命力,是它对阳光的渴望,是它扎根于土地的坚韧。你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契机,一个推力。真正的主角,从来都不是你,而是他们自己。”
阿枫呆呆地听着,仿佛醍醐灌顶。
“至于你问自己,是否在享受扮演‘神’的感觉。”老樵夫笑了,“你当然在享受。就像我,每天砍柴,看到山里的树木,在阳光下茁壮成长,我会感到喜悦。就像一头母狮,教会幼崽捕猎,看到它成功捕获第一只羚羊,它会感到骄傲。”
“这种喜悦,这种骄傲,不是罪过,而是生命之间,最本源的共鸣。你从他们的故事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他们从你的点化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这不是谁在拯救谁,也不是谁在控制谁。这是一种……相互成就。”
“你不是‘神’,阿枫。你和他们一样,只是一个走在路上的,求道者。只是你的路,恰好与他们的路,有了一段交集。”
老樵夫说完,从腰间的绳索上,解下一个用竹筒装着的水囊,递给阿枫。
“喝口水吧。山里的泉水,能洗去心里的尘埃。”
阿枫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泉水清冽甘甜,顺着喉咙流下,仿佛将他心中所有的纠结与迷茫,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明白了。
他不是“守”,也不是新的“神”。他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一个听故事的人。他因他们的故事而感动,他们因他的故事而改变。他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也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贵人。
他无需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也无需为自己的“道心”产生怀疑。
只要那份善意是纯粹的,只要那份共鸣是真实的,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是“道”。
“多谢前辈指点。”阿枫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他的心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指点谈不上。”老樵夫扛起斧头,转身向山下走去,“我该去砍柴了。天黑之前,还要给山下的老婆子,送去一担好柴呢。”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林间小径上,朴实,而又伟岸。
阿枫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水囊。
他笑了。
他知道,今天,他又听到了一个,最好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砍柴”。
原来,最深的道,不在云端,不在九天,就在这最平凡,最质朴的人间烟火里。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翻涌的云海,而是看向了山下那片炊烟袅袅的人间。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神佛的悲悯,也不是强者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