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日,深山里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洗不净的灰纱,裹着李秋月单薄的身影,在灶台边转了大半个时辰。
铁锅架在柴火上,咕嘟咕嘟煮着小米粥,金黄的米粒在沸水中翻滚,散发出淡淡的米香。可这香气飘进鼻腔,秋月却只觉得喉咙发堵,眼前总晃着前日大山从镇卫生院回来时的模样——他额角贴着纱布,裤腿沾着泥污,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慌乱与愧疚,一进门就扑通跪在她面前,说:“秋月,我错了,你再信我一次。”
她没应,也没扶。只是转身走进了里屋,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后,她背靠着冰冷的木板,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打湿了衣襟。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从去年秋收后,邻村的刘佳琪频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刘佳琪是镇上小学的代课老师,穿得光鲜,说话也温柔,不像她,整日围着灶台、田地转,手上满是老茧,身上总有洗不掉的泥土味。起初,秋月没当回事,大山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她十八岁就嫁了的男人,她不信他会变心。
可信任这东西,就像窗纸,一旦被戳破了一道缝,风就会源源不断地钻进来,慢慢把整扇窗都吹垮。
第一次撞见大山和刘佳琪在一起,是在镇上的供销社。她去买盐,远远就看见大山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一条印着碎花的丝巾,递给了刘佳琪。刘佳琪笑得眉眼弯弯,接过丝巾围在脖子上,抬头看向大山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秋月的心当时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疼。她没上前,悄悄转身回了家,等大山回来,她问起丝巾的事,大山只说:“佳琪老师帮咱家娃补了好几次课,这是谢礼。”
她信了。因为她知道,自家儿子小石头调皮,学习成绩差,刘佳琪确实常留他在学校补课。
可后来,越来越多的细节让她无法自欺欺人。大山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偶尔会沾着不属于她的香水味,领口还出现过陌生的口红印。村里的闲言碎语也越来越难听,二婶子在井边洗衣服时,会故意拉高嗓门说:“有些人啊,真是不知足,家里有个任劳任怨的媳妇还不够,非要去招惹外面的妖精。”三嫂子在晒谷场碰到她,会假意关心地问:“秋月啊,你家大山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昨天看见他和刘老师在山路上走得挺近呢。”
每一句闲言碎语,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跟大山吵过、闹过,大山每次都赌咒发誓,说自己和刘佳琪只是普通朋友,是村里人瞎造谣。可他的解释越来越苍白,眼神也越来越闪躲。
直到前日,村里的放羊老汉王大爷急匆匆跑来说,大山和刘佳琪在山坳里被大雨困住,两人躲在山洞里,不知怎么就打了起来,大山为了护着刘佳琪,不小心摔破了头。秋月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大山额角流着血,刘佳琪站在一旁哭红了眼睛,看见她来,还故意往大山身边靠了靠,低声说:“秋月姐,你别怪大山哥,都是我的错。”
那一刻,秋月所有的隐忍和信任,彻底崩塌了。
她没跟大山说一句话,转身就回了家。当晚,她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娘家。大山死死拽着她的行李,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说:“秋月,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和佳琪之间什么都没有,那天在山洞里,她想拉我,我不愿意,争执的时候才摔了。你别走,为了小石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石头抱着她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娘,你别走,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我不要爹娘分开。”
看着儿子红肿的眼睛,秋月的心软了。她嫁过来十五年,从青涩的姑娘变成了眼角有细纹的妇人,这个家,这片山,还有身边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她终究是舍不得。
可信任碎了,再想粘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娘,粥好了吗?我饿了。”小石头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小小的身子裹着厚厚的棉袄,脸上还带着泪痕。
秋月吸了吸鼻子,强压下心头的酸楚,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快好了,再等一会儿,给你卧个鸡蛋。”
她往粥里打了两个鸡蛋,用勺子轻轻搅散。大山从外面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身寒气和雨水,他手里拿着一把湿漉漉的柴,走进灶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秋月的脸色,低声说:“我去后山捡了点干柴,这雨看样子还要下几天。”
秋月没说话,只是把煮好的粥盛进碗里,递给小石头,又盛了一碗,放在桌子的另一边,自己则端着碗,坐在灶台边,慢慢喝着。
大山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往日里,她总会主动接过他手里的柴,帮他拍掉身上的雨水,递上一杯热水。可现在,她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他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厉害。
“秋月,”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我今天去镇上给你买了你爱吃的红糖糕,放在柜子里了。”
秋月依旧没应声,只是喝粥的速度慢了下来。
小石头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娘,小声说:“娘,爹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秋月摸了摸儿子的头,没说话。她不是不想原谅,只是心里的坎,过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大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晚归,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地里看看庄稼,回来就帮着秋月做家务,喂猪、劈柴、挑水,把家里的重活都揽了下来。他还学着做饭,虽然做得不好吃,有时盐放多了,有时饭煮糊了,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可秋月对他,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说话,她就听着;他做事,她就看着,很少主动跟他交流。她心里清楚,大山是在弥补,可那些伤害已经造成了,不是几句道歉、几天勤快就能抹平的。
这天,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雾气也散了不少。秋月想着家里的菜窖快空了,就准备去山里挖点野菜。大山听说了,连忙拿起锄头,说:“我跟你一起去。”
秋月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背着竹篮,径直朝山里走去。
大山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山路湿滑,秋月走得有些吃力,大山想扶她,伸手又缩了回来,怕她不领情。
走到半山腰,远远就看见几个村里的妇人在挖野菜,正是二婶子和三嫂子她们。看见秋月和大山,她们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却又能刚好让秋月听见。
“你看,这不是秋月吗?还跟大山一起进山呢,看来是原谅他了。”
“原谅又怎么样?破镜难圆,心里肯定有疙瘩。再说了,刘老师那边,能那么容易放手吗?”
“我听说,刘老师昨天还去镇上找大山了,不过大山没理她。”
“那可不一定,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说不定过几天就又故态复萌了。”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秋月的耳朵里,让她心里一阵难受。她停下脚步,转身就往回走。
“秋月,怎么了?”大山连忙追上去,不解地问。
“没什么,不想挖了。”秋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山看了看不远处的几个妇人,又看了看秋月苍白的脸色,瞬间就明白了。他心里又气又急,气那些妇人多管闲事,嚼舌根,急秋月因为这些话又伤心了。
“秋月,你别听她们胡说,”他拉住秋月的手,急切地说,“我和佳琪真的没什么了,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以后再也不会来往了。”
秋月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和疲惫:“大山,你让我静一静。”
她转身快步往家走,留下大山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无力感。
回到家,秋月把自己关在里屋,不想出来。大山在门外站了很久,想敲门,又怕惹她生气。他知道,那些闲言碎语是最大的阻碍,只要那些话还在,秋月就很难真正放下心结。
傍晚的时候,小石头放学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跑进屋里,对秋月说:“娘,刘老师让我给你带张纸条。”
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她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是刘佳琪清秀的字迹:“秋月姐,我知道你误会我和大山哥了,明天下午三点,我在山坳的老槐树下等你,想跟你解释清楚,希望你能来。”
看着那张纸条,秋月的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去了,怕又是一场难堪;不去,心里的疑惑和疙瘩,似乎永远也解不开。
大山走进来,看见秋月手里的纸条,脸色瞬间变了。他一把夺过纸条,撕得粉碎,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刘佳琪,真是阴魂不散!我去找她!”
“你别去!”秋月拉住他,“事情总要解决的。”
她看着大山,眼神里带着一丝试探:“明天,你陪我一起去。”
大山愣住了,随即用力点头:“好,我陪你去,我跟她把话说清楚,让她以后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秋月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灶台,准备做饭。但她的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弄清大山和刘佳琪之间的关系,也想看看,大山这次的弥补,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秋月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梳了梳头发,跟着大山一起,往山坳的老槐树下走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大山时不时地看向秋月,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秋月则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刘佳琪,该说些什么,该问些什么。
快到老槐树下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刘佳琪站在树下,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一个帆布包,看起来楚楚可怜。
看见秋月和大山一起走来,刘佳琪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走上前,看着秋月,轻声说:“秋月姐,你来了。”
秋月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大山挡在秋月面前,语气严肃地说:“刘老师,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和你只是普通朋友,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也不要再打扰我和秋月的生活了。”
刘佳琪的眼圈红了,看着大山,委屈地说:“大山哥,我只是想跟秋月姐解释清楚,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那些都是村里人瞎造谣的。”
“解释什么?”秋月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解释你为什么总找大山?解释你为什么送他贴身的打火机?解释你为什么在山洞里抱着他不放?”
一连串的问题,让刘佳琪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秋月姐,我……”
“你不用解释了,”秋月打断她,“我今天来,不是想听你解释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山是我的丈夫,这个家是我的,谁也别想破坏。如果你再纠缠不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刘佳琪看着秋月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大山护着秋月的模样,心里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没机会了。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哽咽着说:“对不起,秋月姐,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看着刘佳琪的背影,大山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看着秋月,小心翼翼地说:“秋月,你看,我跟她真的没什么,现在她也答应不打扰我们了,你能不能……”
秋月看着他,眼神里的冰冷渐渐褪去了一些,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知道,大山今天的表现,确实让她有些动容。他挡在她面前的样子,坚定而有力,让她想起了年轻时,他也是这样护着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大山,”她轻声说,“信任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也不是一天就能重建的。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我需要时间。”
大山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用力点头:“好,好,我等,多久我都等。秋月,我一定会用行动证明,我以后只会对你好,对这个家好。”
秋月没说话,只是转身往家走。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温暖而柔和。她知道,重建信任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波折,还会有闲言碎语,但只要大山是真心的,只要这个家还在,她就愿意试着往前走一步。
大山紧紧跟在她身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他有信心,总有一天,他会重新赢回秋月的信任,让这个家,回到以前的样子,不,比以前更好。
山风吹过,带来了阵阵花香,也吹散了心中的阴霾。老槐树下,只剩下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他们的脚步,或许还有些沉重,但却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