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打山菊空自香
深秋的风裹着寒意，穿过漫山的柞树林，呜呜咽咽地扑在土坯房的窗棂上，像谁在暗处低低地哭。李秋月坐在炕沿边，指尖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顶针，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深浅不一的纹路——这是大山刚娶她那年，用攒了三个月的山货换的，他说“秋月缝补衣裳费手，有这个顶得慌”。
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了，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仿佛下一秒就要砸进深山里。炕桌上的煤油灯芯跳了跳，昏黄的光线下，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单薄得像一片快要被风吹落的枯叶。自打进了十月，大山回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就算回来了，也总是带着一身酒气，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就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明灭不定，沉默得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她不是没有察觉。
上个月初三，她去镇上给大山扯布做过冬的棉袄，在街口的杂货铺门口，远远望见大山和刘佳琪站在一起。刘佳琪穿着一件新买的红格子褂子，衬得那张本来就俏的脸蛋更艳了，她仰头对着大山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而大山手里拎着一个花布包，正往她怀里塞。那一刻，李秋月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凉透了，手脚僵硬得像被冻住一般，直到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了旁边的饭馆，她才猛地回过神，攥着布票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没敢上前，也没敢问。这些年在山里过日子，她早就习惯了隐忍。从十八岁嫁给大山，她跟着他在山里开荒、种粮、采山货，日子虽然清苦，可她总觉得，只要两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总能把日子过红火。她给他缝补浆洗，给他烧炕暖被，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贴饼子和腌萝卜，她把自己最美的年华，都铺在了这深山里的土坯房里，铺在了大山的身上。
可她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刘佳琪是邻村的，比她小五岁，模样俏，嘴也甜，不像她，只会埋头干活，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去年秋收，刘佳琪来帮过几天忙，她就该察觉到的。那时候大山看刘佳琪的眼神，就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热络，刘佳琪递水给大山时，指尖故意蹭过他的手背，大山也没躲开，反而笑了笑。当时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可又安慰自己，都是乡里乡亲的，帮忙干活客气些也正常。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苗头，早就扎下根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冷风裹挟着寒气涌了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李秋月抬起头，看见大山走了进来，身上果然带着酒气，还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那味道她认得，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雪花膏，刘佳琪上次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这个味。
“回来了。”她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伸手想去接他肩上的褡裢，却被他侧身躲开了。
大山没看她，径直走到炕边坐下，从褡裢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拧开盖子又喝了一口，酒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滴在粗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
李秋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的脸庞还是那样棱角分明，可眼神里的温柔和宠溺，却再也不属于她了。她想起刚结婚那几年，大山每次从山里回来，都会把她搂进怀里，给她带回来几颗野山楂，或者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他会说：“秋月，你看这花多好看，跟你一样。”
可现在，他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饭在锅里温着，”李秋月低下头，掩饰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是你爱吃的玉米粥和贴饼子，还有腌萝卜。”
大山没动，又喝了一口酒，才哑着嗓子说：“不吃了，在镇上吃过了。”
镇上？和谁？李秋月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听到那个答案，怕自己最后的一点念想，也被彻底打碎。
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还有大山喝酒时发出的“咕咚”声。李秋月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看着炕桌上那盏煤油灯，灯光昏黄，照得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她想起自己刚嫁过来时，这间土坯房虽然简陋，却总是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因为大山会把炕烧得热热的，会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会陪着她说话到深夜。
可现在，这间屋子只剩下了冰冷和沉默。
大山喝光了葫芦里的酒，把葫芦往炕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站起身，走到门口，似乎想说什么，可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拉开了门。
“你要去哪？”李秋月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山的脚步顿了顿，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沙哑：“佳琪她爹病了，我去看看。”
佳琪。
这两个字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了李秋月的心里。她浑身一软，差点摔倒，下意识地扶住了炕沿。原来，在她为他守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为他温着饭菜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大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今天太晚了，山路不好走，明天再去吧，行吗？”
大山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门被他“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屋里的灯光和她所有的期盼。
李秋月再也忍不住，顺着炕沿滑坐在地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捂住嘴，不敢哭出声，只能任由悲伤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想起这些年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想起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想起大山曾经对她的那些好，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哭了多久，直到浑身冻得发僵，才慢慢爬起来，走到炕边躺下。炕是凉的，就像她的心一样。她蜷缩着身子，把自己裹在冰冷的被子里，可还是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她想起白天去镇上时，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她。有人说：“你看李秋月，长得挺好看，可就是太闷了，哪有刘佳琪会来事。”还有人说：“大山现在跟刘佳琪走得可近了，说不定早就好上了，李秋月这是要守活寡了。”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得她体无完肤。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大山就不会变心。可她错了，错得太离谱。在感情里，光有付出是不够的，她不懂甜言蜜语，不懂撒娇讨好，她只会用自己最笨拙的方式去爱一个人，可这样的爱，终究还是留不住他的心。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她梦见自己和大山刚结婚的时候，两人在山里开荒，大山牵着她的手，笑着对她说：“秋月，等咱们攒够了钱，就盖一间大瓦房，再给你买金镯子，让你过上好日子。”她还梦见，他们有了孩子，孩子围着他们喊爹娘，一家人笑得那么开心。
可当她笑着伸出手，想抓住那些幸福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消失了。大山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深山里，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像在嘲笑她的天真和愚蠢。
“大山！大山！”她猛地喊出声，从噩梦中惊醒。窗外依旧是一片漆黑，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眼角未干的泪水。
她坐起身，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冰凉一片，大山没有回来。
那一刻，她的心彻底死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大山对她的爱，就像他们曾经憧憬过的未来，都在刘佳琪的出现后，一点点崩塌，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地破碎的回忆，和她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李秋月才勉强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平静的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袱，走出了这片深山。山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没有悲伤，没有背叛，也没有大山和刘佳琪。她沿着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可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那间熟悉的土坯房，依旧是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依旧是空荡荡的身边。窗外，天已经亮了，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照得她浑身发冷。
她慢慢起身，走到炕桌边，拿起那枚铜顶针，紧紧攥在手里。顶针还是热的，仿佛还残留着大山当年的温度，可那份温度，却再也暖不了她的心了。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深秋的清晨，雾气弥漫，漫山的柞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远处的山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幅凄美的水墨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芬芳，还有一丝淡淡的菊花香——院角的山菊开了，金黄一片，在深秋的寒风中顽强地绽放着，可再美的花，无人欣赏，也只能空自飘香。
就像她自己一样。
她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山路，那条路，大山走了无数次，曾经是她的希望和期盼，可现在，却成了她心中最深的伤痛。她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回来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或许是摊牌，或许是继续这样冷漠地耗着，或许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转身走进屋，开始收拾屋子。她把炕铺得整整齐齐，把桌子擦得一尘不染，把碗碟洗得干干净净。她知道，不管以后怎么样，她都要好好活着。就算没有大山的爱，就算被全世界抛弃，她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因为她的生命，不仅仅属于爱情，更属于她自己。
收拾完屋子，她走到院角，看着那些盛开的山菊。她弯腰摘下一朵，放在鼻尖闻了闻，花香清淡，却带着一股韧劲。她想起小时候，娘告诉她，山菊最是顽强，就算霜打雪压，也能在来年春天重新发芽。
或许，她也可以像山菊一样，就算经历了霜打雪压，也能重新站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春天。
她把那朵山菊插在窗台上的一个破瓷碗里，看着它在晨光中微微摇曳。然后，她拿起墙角的锄头，走向屋后的菜园。菜园里的白菜该浇水了，萝卜该施肥了，日子还得继续，不管心里有多苦，生活都不能停下脚步。
她低着头，默默地干活，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角，冰凉刺骨，可她却好像感觉不到。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期盼，只剩下一种淡淡的疏离和坚韧。
远处的山路上，传来了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语气亲昵。李秋月的身体顿了顿，握着锄头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知道，是大山回来了，他身边，一定跟着刘佳琪。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是默默地锄着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阳光渐渐升高，雾气散去，深秋的山林变得清晰起来。院角的山菊在阳光下绽放着，金黄耀眼，可那份美丽，却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凄凉。李秋月的身影在菜园里忙碌着，单薄而倔强，像一株在寒风中独自挺立的山菊，就算被霜打，就算无人欣赏，也依旧要努力地绽放，散发着属于自己的芬芳。
只是那份芬芳里，藏着无尽的悲伤和落寞，弥漫在深秋的深山里，久久不散。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些甜蜜的回忆，那些美好的期盼，都将成为过去。等待她的，或许是漫长的孤独，或许是艰难的抉择，或许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走。
因为她是李秋月，是在深山里长大的女人，她有着山一样的坚韧，有着菊一样的顽强。就算被爱情背叛，就算被生活欺骗，她也不会轻易倒下。
她抬起头，望了望远处的山峰，阳光刺眼，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眼角的泪水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滴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被吸收。她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又继续锄起地来。
日子还得继续，生活还得向前。就算心里再痛，也要笑着面对。这是她对自己说的，也是她以后要坚守的信念。
只是，那份深入骨髓的悲伤，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的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曾经的爱有多甜，现在的痛就有多深。而这份痛，或许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慢慢抚平。
山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说话声，越来越近。李秋月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回头。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喜是悲，她都会坦然接受，因为这是她的人生，她必须自己去承担。
院角的山菊，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她加油，又仿佛在为她叹息。而李秋月的故事，也在这深秋的深山里，继续着它的悲伤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