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把那捆刚割的艾草挂在屋檐下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叮铃作响。他抬头望了望山口,云雾正顺着山脊往下淌,像条乳白色的河。今天是李秋月的头七,按山里的规矩,得给亡人烧点纸钱,再在坟前摆上她爱吃的东西。
怀里的娃突然哼唧起来,小脑袋在粗布襁褓里蹭了蹭。王伯赶紧把他往怀里紧了紧,枯瘦的手掌轻轻拍着:“安生些,咱去看你娘。”
娃是前日从镇上请的稳婆给洗的,是个小子,眉眼间活脱脱是李秋月的影子,尤其是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像山涧里浸过水的黑曜石。稳婆说这娃能活下来是个奇迹,腹腔里进了点血,得好好养着,可山里哪有好东西?王伯只能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全拿出来,煮了蛋羹一点点喂,小家伙倒也争气,每次都能咽下去小半碗。
走到那片塌了的土窑前,王伯的脚步慢了下来。焦黑的断墙还保持着坍塌时的模样,像头被敲碎了骨头的野兽,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有几只乌鸦落在歪扭的房梁上,看见人来,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秋月的坟就在桃树底下,是王伯带着两个后生堆的土坟,不算高,却用青石板压了顶,怕被野狗刨了。坟前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块玉米饼,是王婶昨晚特意烙的,说秋月自小就爱吃这个。
“秋月啊,伯来看你了。”王伯蹲下身,把怀里的娃放在坟前的石板上,解开襁褓一角,让娃的小脸对着坟头,“你看,娃多精神,昨天还笑了呢,像你小时候,一点不认生。”
娃似乎听懂了,小嘴咧了咧,没长牙的牙龈露出来,逗得王伯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里却滚下两颗老泪。他想起秋月刚嫁过来那年,也是这么个春末,她拎着个竹篮来借种子,站在桃树下,蓝布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细细的腰肢。他当时还跟大山他爹说,这闺女是个好的,能过日子。
谁能想到,才过了三年,就成了这副光景。
烧纸钱的火苗窜起来时,王伯看见桃树下有个东西在闪。他走过去扒开半枯的草叶,发现是枚银镯子,断了个口,上面还沾着焦黑的土。这是秋月的嫁妆,她娘给的,平时总藏在箱底,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戴。王伯把镯子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银面映出他苍老的脸,像面蒙尘的镜子。
“这镯子,等娃长大了给你捎去。”王伯对着坟头喃喃自语,“他得知道,他娘是个好女人,不是旁人说的那样。”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纸钱灰漫天飞舞,落在他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霜。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音,是邻村来拉山货的,王伯抬头望去,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是刘佳琪男人,背着个帆布包,一瘸一拐地往村里走。
听说这男人在矿上伤了腿,矿上给了笔钱,让他回家养着。也听说,他回来的头天就把刘佳琪揍了一顿,打得半个村子都听见了哭嚎。王伯当时正给娃换尿布,听见隔壁山坳里传来的动静,只是叹了口气,没去管。
“恶人自有恶人磨。”王伯对着坟头说,“你别惦记那些糟心事了,安安稳稳地走。”
怀里的娃突然哭了,声音不大,却带着股执拗的劲。王伯赶紧把他抱起来,解开衣襟,露出干瘦的胸膛,把娃的小脸贴在上面。这是村里老人教的法子,说让娃听听活人的心跳,能壮胆。
娃果然不哭了,小嘴巴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像是在找奶吃。王伯心里一酸,想起自己那早夭的儿子,要是活到现在,也该有娃了。他轻轻拍着娃的背,哼起了年轻时哄儿子的歌谣,调子跑了八百里,却让山风都柔和了些。
正哄着,看见山口又走来个人,是村支书,后面跟着两个穿制服的,应该是派出所的。王伯心里咯噔一下,站起来迎了上去。
“王伯,忙着呢?”村支书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往坟头瞟,“这是县里来的同志,想问你点事。”
穿制服的其中一个掏出本子:“大爷,我们是来核实李秋月同志的死亡情况的。据我们了解,她去世时怀有身孕,你能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王伯抱着娃的手紧了紧:“就是……走水了,没跑出来。娃是她用身子护住的,命大。”
“那大山呢?”另一个制服问,“他被抓的时候说,是他对不起李秋月,还说火是他不小心引燃的,是吗?”
王伯沉默了。他想起那天大山抱着娃跪在地上的样子,胡子拉碴的脸上全是泪,像头被抽了筋的野兽。他也想起刘佳琪被她男人拽着头发往墙上撞时,哭喊着说“是大山自己要放火的,跟我没关系”。
“都是命。”王伯最后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大山是个浑蛋,可秋月……也苦。”
制服们没再追问,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又拍了拍坟头的照片,就跟着村支书走了。临走时,村支书塞给王伯一个布包,说是县里给的抚恤金,让他好好养娃。
王伯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崭新的钞票,还有两袋奶粉。他把钞票揣进怀里,紧紧贴着娃的身子,像是怕被风刮走。奶粉的袋子上印着个胖娃娃,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王伯看着,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日头爬到头顶时,王伯抱着娃往回走。路过刘佳琪家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咒骂。王伯加快了脚步,怀里的娃却突然笑了,小手指着院墙上爬着的牵牛花,咿咿呀呀地像是在说话。
“那是喇叭花,你娘以前也爱种。”王伯说,“等明年,咱也在院里种点。”
回到家,王婶正坐在炕头纳鞋底,看见他回来,赶紧接过娃:“可算回来了,我这心一直悬着。刚炖了点米汤,快给娃喂点。”
王伯看着王婶把米汤晾温了,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娃,小家伙吃得急,嘴角沾了不少米渣,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老鼠。他突然想起李秋月的娘,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妇人,去年秋天还来送过一筐核桃,说秋月爱吃。等过些日子,得把娃抱过去认认亲,不能让娃忘了根。
“给娃起个名吧。”王婶突然说,“总不能一直叫娃吧。”
王伯愣了愣,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山。那山像头卧着的巨兽,千百年来就没动过,看过多少生离死别,却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他想起李秋月临死前睁着的眼睛,想起大山抱着娃时绝望的脸,想起那棵被烧得半枯的桃树。
“叫念安吧。”王伯说,“李念安,让他记着他娘,也盼着他能平平安安的。”
王婶点了点头,把娃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念安,好名字,咱念安以后肯定有福气。”
念安像是听懂了,小手抓住王婶的衣角,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小小的土窑里回荡,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了一圈,又落回窝里,叽叽喳喳地像是在应和。
下午的时候,王伯去给桃树浇水。那场火把树根烧得焦黑,原本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春雨过后,竟从树皮下冒出了些嫩芽,嫩得像翡翠。王伯用瓢舀着水,一点点往树根浇,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婴儿。
“好好长。”他对着桃树说,“等念安长大了,还指望你结桃给他吃呢。”
水渗进土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树在喝水。王伯蹲在树下,看着那些嫩芽,突然觉得这山里的东西,生命力都强得很,像李秋月,像念安,像这棵桃树,就算被糟践成这样,也能挣扎着冒出点绿来。
傍晚的时候,念安又开始哭,怎么哄都不行。王伯抱着他在院里来回走,看见西边的天上烧起了晚霞,红得像团火,把半边天都染透了。他突然想起李秋月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晚霞,大山被押着往镇上走,路过山口时,突然对着土窑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石头上,淌了血。
“人啊,总得有点念想。”王伯拍着怀里的念安,“你娘有你这个念想,大山……也该有他的念想。”
念安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小眉头还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王伯把他放进炕上的摇篮里,那是他连夜用桃树的枯枝编的,虽然粗糙,却结实得很。他坐在炕边,看着念安的小脸,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娃的睫毛上,像撒了层银粉。
王婶端着碗进来:“喝口米汤吧,熬了一下午了。”
王伯接过碗,却没喝,只是看着窗外。院里的桃树在月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像个沉默的守卫。远处的山黑沉沉的,只有偶尔传来的狼嚎,证明这深山里还有别的活物。
“你说,大山在牢里能学好吗?”王婶突然问,声音低低的。
王伯喝了口米汤,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淌,暖了些:“不好说。但他欠秋月的,欠念安的,这辈子都得记着。”
米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好像又看见李秋月站在桃树下,蓝布衫,红脸蛋,手里拎着个竹篮,笑着跟他打招呼:“王伯,借点种子呗。”
他想答应,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摇篮里的念安轻轻哼了一声,像声梦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夜渐渐深了,山风穿过窗棂,带着桃树叶的清香。王伯坐在炕边,守着熟睡的娃,听着远处的风声,心里突然觉得很平静。他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要养娃,要种地,要应付山里的风雨。但他也知道,只要这娃在,这桃树在,这土窑在,日子就还得往下过。
就像这深山里的草木,不管经了多少霜雪,到了春天,总会抽出新的枝芽。
念安的呼吸很匀,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的。王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温温的,软软的,像块上好的暖玉。他想起李秋月那双总是带着泪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娃就是秋月留在这世上的光,再暗的日子,也能照亮几分。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把桃树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圈圈的,像个年轮,记录着这山里的悲欢,也预示着未完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