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镇口的青石板时,李秋月的睫毛颤了颤。檐角的风铃声碎成一片,混着药铺里飘来的苦香,钻进她半开的鼻腔。她像片被雨打透的落叶,陷在稻草堆里,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还活着。
郎中,她...她还有气不?大山扒着车帮的手在抖,裤脚沾着的泥点子蹭在车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他不敢看李秋月的脸,那苍白里泛着青的颜色,比去年冬天冻裂的井台还吓人。
吊着口气。老郎中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溅在药箱上,再晚半个时辰,神仙也救不回。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块烤得焦黑的玉米饼,咬了一口又放下,你这汉子,家里有这样的媳妇不知道疼惜,作的什么孽?
大山的喉结滚了滚,没敢接话。车外传来刘佳琪跟张婶子搭话的声音,那股子甜腻腻的腔调,此刻听着像灶台上没擦净的油污,让人心里发堵。他想起刚才在院门口,刘佳琪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半吊钱,还捏了捏他的手心说山哥别慌,有我呢,当时只觉得暖,现在却像被毒蛇咬了口,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李秋月的头歪向一边,露出腕上缠着的布条。那布条是张婶子从陪嫁的被面上撕下来的,红底绣着并蒂莲,此刻被血浸得发黑,倒像是朵开败了的罂粟。大山的眼尖,瞥见布条缝隙里露出的皮肤,那地方他以前总爱用胡茬蹭,说比山里的清泉还嫩。
到了到了!赶车的老把式勒住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镇医院的木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窗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把门板抬下来,刚要往里走,就被个穿白褂子的拦住了。
干啥的?白褂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看见门板上的血,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是急诊室,不是兽医站。
同志行行好,人快不行了!王老汉掏出烟袋锅想递过去,又想起这地方不能抽烟,讪讪地收回来,山里来的,路远,您受累看看...
白褂子不耐烦地咂咂嘴,却还是让开了路。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李秋月的睫毛又颤了颤,像是被这陌生的气味呛着了。大山跟在后面,看见墙上贴着救死扶伤四个红漆字,突然觉得眼睛疼,赶紧低下了头。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时,大山才发现自己光着的那只脚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了道口子,血珠顺着脚趾缝往下滴,在水泥地上连成歪歪扭扭的线。刘佳琪不知从哪儿找了块布条,蹲下来要给他包扎,被他猛地一脚踹开:滚开!
刘佳琪一声坐在地上,眼圈瞬间红了,委屈巴巴地望着周围的人:山哥,我好心...
好心?王老汉的烟袋锅往地上一磕,火星溅到刘佳琪的裤脚上,若不是你勾三搭四,秋月能寻短见?我们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周围的村民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数落起来。刘佳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扭着腰往走廊尽头去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剜了大山一眼。
大山没心思理会这些,他靠在墙上,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那扇门是浅绿色的,上面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血渍,像极了李秋月刚嫁过来那年,他给她买的头绳颜色。那时候李秋月总爱把头发编成两条麻花辫,用这绿头绳系着,干活的时候甩来甩去,看得他心头发痒。
你说你,张婶子叹了口气,递过来个烤红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赌,非要跟那狐狸精搅和。秋月对你多好?冬天夜里你咳嗽,她一宿宿地给你搓脚;你赌输了钱,她把陪嫁的银镯子都当了,还跟我们说你是拿去买种子...
红薯的甜香钻进鼻子,大山却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有天夜里,自己输光了买化肥的钱,回家时看见李秋月坐在灶膛前哭,手里攥着个空镯子盒。他当时还骂她晦气,现在才想起,那镯子是她娘给的念想。
走廊里的钟滴答滴答地响,像敲在人心上。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灭了,白褂子走出来,摘下口罩擦了擦汗:命保住了,但伤着筋了,以后这只手怕是干不了重活。还有,她怀着孕呢,三个月了,这次出血差点把孩子也带走。
大山像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原地。怀孕?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想起前阵子李秋月总说恶心,吃不下饭,他还骂她装娇贵,原来是有了娃。他的手,他的娃...那些被他抛在脑后的日子,突然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把他淹没了。
同志,孩子...孩子能保住不?大山抓住白褂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
不好说,得住院观察。白褂子挣开他的手,先去交住院费吧,还有手术费,一共五十八块六。
五十八块六?大山的脸瞬间白了。他浑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五块钱,还是刘佳琪刚才塞的那半吊。他转身想找村民借钱,可大家要么低下头,要么往旁边躲——谁不知道他是个赌鬼,借出去的钱就像泼出去的水。
我这儿有。王老汉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些毛票和硬币,我就这些,二十一块三。
张婶子也掏了掏兜,摸出五块钱:我这有五块,是给孙子买奶粉的...
大家七拼八凑,才凑了三十七块多,还差二十一块多。大山急得直转圈,突然想起李秋月藏钱的地方,眼睛一亮:我回家取!我家里有钱!
你别是想跑吧?有人嘀咕。
我不跑!大山赌咒发誓,我这就赶回去拿钱,天亮前准回来!他说着就往外跑,没穿鞋的脚踩在冻硬的地上,疼得他一瘸一拐,却跑得更快了。
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大山却没觉得冷。他满脑子都是李秋月腕上的伤口,还有白褂子说的三个月了。他想起李秋月刚嫁过来时,总摸着肚子说想要个娃,像她一样有双水灵的眼睛,像他一样有股子蛮劲。那时候他还笑着说不急,等攒够了钱盖新房再说,可这新房,到现在还是土坯墙。
山路崎岖,月光把树影拉得老长,像张牙舞爪的鬼怪。大山不敢停,他怕一停,李秋月和孩子就真的没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刘佳琪勾搭在一起,是在邻村的打谷场上,那天他又赌输了钱,刘佳琪凑过来说山哥,我给你想个挣钱的法子,然后就拉着他钻进了草垛...
那草垛里的腥气,现在想起来比茅厕还难闻。
快到村口时,他看见自家院子的灯亮着。窗户上映出个晃动的人影,不是李秋月,那身段扭得像条蛇——是刘佳琪!她怎么会在这儿?
大山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几步冲到院门口,一脚踹开柴门。刘佳琪正站在灶房里翻箱倒柜,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手里还攥着个蓝布包——正是李秋月藏钱的那个!
你在干啥?大山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山哥,我...我来给你拿件厚衣裳...刘佳琪慌忙把布包往怀里塞,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把钱给我!大山冲过去抢,两人撕扯起来。蓝布包掉在地上,钱和存折撒了一地。大山看见存折上的数字,眼睛红了——三百二十七块五,这是李秋月一点点攒下来的,他居然从来不知道。
这钱该给我!刘佳琪还在撒泼,要不是我,你能有好日子过?李秋月那个黄脸婆早就该...
话没说完,就被大山一巴掌扇在脸上。刘佳琪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打我?
大山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刘佳琪哭着跑了,跑出院子时还撞翻了篱笆。大山没去管她,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钱和存折捡起来,用蓝布重新包好,紧紧揣在怀里。这布包带着李秋月的体温,温温的,像她总放在灶台上温着的那碗水。
他锁好院门,转身要走,却看见灶房的灯还亮着。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去,看见锅里还温着早上的红薯,旁边放着个粗瓷碗,里面是没喝完的面汤,上面漂着几粒葱花——是他爱吃的焦香葱花。
大山的腿一软,跪在了灶台前。灶膛里的余烬还没灭,映着他满脸的泪,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想起李秋月总说,灶膛是家里的根,只要火不灭,日子就还有盼头。可他呢,亲手把这火差点浇灭了。
窗外的月亮又圆了些,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像块被打碎的镜子。大山站起来,最后看了眼这个家——墙上还贴着他们结婚时的红喜字,边角已经卷了;屋角堆着李秋月纳了一半的鞋底,针脚细密;院子里的核桃树下,埋着那只老猫...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冲进了夜色里。这次他走得很稳,没穿鞋的脚踩在石子路上,疼得他心里发颤,却也清醒。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他欠李秋月的,欠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的,怕是几辈子也还不清。
但他得走下去,哪怕像这深山里的野草,被火烧,被水淹,也要挣扎着往上长。因为他的家里,还有盏等着他回去的灯,还有个等着他赎罪的人。
空院里的灯还亮着,灶膛里的余烬偶尔爆出个火星,像极了李秋月那双总含着水汽的眼睛,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