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碗摞进碗柜时,灶膛里的火星正顺着柴灰缝隙往外钻,像极了大山昨夜没掐灭的烟头。她抬手抹了把额角,沾着的面粉在颧骨上画出道白痕,映得那双往日总含着水汽的眼睛更显干涩。
窗外的日头已经斜到了核桃树梢,往常这时候大山该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粗声粗气地喊着要喝水。可今天院门口的石板路干干净净,只有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昨天晒的玉米粒。
李秋月走到灶台边,揭开那口黑黢黢的铁锅。早上焖的红薯还剩下小半块,表皮皱巴巴地贴在锅壁上,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红薯,又猛地缩了回来——凉透了。
这已经是大山连着第三天没回家过夜了。
头一天晚上李秋月还抱着希望,坐在煤油灯底下纳鞋底,针脚扎得歪歪扭扭。她想,或许是跟村里的老光棍们凑在一块儿喝酒,喝多了就在谁家的柴房里睡着了。山里的男人都这样,粗枝大叶,没个准头。
可到了第二天傍晚,西山上的云彩烧得通红,大山还是没影儿。李秋月挎着竹篮去菜园摘豆角,路过王寡妇家的篱笆墙时,听见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她脚步顿了顿,那笑声里有刘佳琪的浪腔,还有一个男人的咳嗽声,像极了大山。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李秋月攥着竹篮把手的指节都泛了白。她没敢停下,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豆角藤子的尖刺刮破了手背,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这会儿灶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墙根的老鼠窸窸窣窣地跑过。李秋月弯腰从灶膛里掏出几块没烧透的木炭,攥在手心来回搓着。木炭的温度早就散了,只剩下粗糙的颗粒硌着掌心,倒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前儿个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大山把刘佳琪领到家里来,就在堂屋那张铺着蓝花布的八仙桌上,两人滚作一团。李秋月想去拉,却怎么也迈不开腿,眼睁睁看着刘佳琪穿着她的碎花褂子,冲她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李秋月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像是要把那晦气的梦啐走。可唾沫落在青砖地上,很快洇成一小团深色的印子,看着更碍眼了。
院门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李秋月浑身一激灵,手里的木炭都掉在了地上。她直起身子,心口砰砰地跳,耳朵却支棱着听外面的动静。是脚步声,拖沓的,带着酒气的,一步一晃地挪进了院子。
死婆娘,谁呢?大山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哑得厉害。
李秋月定了定神,转身从水缸里舀了瓢水,隔着灶房的门框递出去。她没抬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山敞着怀,粗布褂子上沾着几根黄头发——刘佳琪的头发就是那样的,染过的,在太阳底下发亮。
大山咕咚咕咚灌下半瓢水,把瓢往门槛上一墩,溅起的水珠落在李秋月的裤脚上。饭呢?老子饿死了。
在锅里。李秋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转身去揭锅盖。红薯的馊味混着水汽冒出来,她皱了皱眉,又把锅盖盖上了,我再给你煮碗面吧。
磨蹭什么!大山一脚踹在灶台上,铁锅哐当一声撞在墙壁上,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早把你休了!
李秋月的手僵在半空,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咬着嘴唇,转身往水缸那边走,刚走两步,就被大山从背后抓住了胳膊。他的手劲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带着股子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
你干什么?李秋月挣扎着,可越挣扎,大山抓得越紧。
干你!大山的酒气喷在她颈窝里,刘佳琪那娘们虽然浪,可没你这身子软和。
李秋月只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的。她猛地低下头,用后脑勺狠狠撞在大山的脸上。大山地叫了一声,松开手捂着脸后退了两步。
你个臭娘们敢打我?大山瞪着血红的眼睛,唾沫星子喷了李秋月一脸,反了你了!
他说着就扑上来,一把揪住李秋月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摁。李秋月的额头磕在灶台角上,眼前顿时冒起金星。她听见自己的碎花褂子被撕开的声音,像极了去年秋天扯断玉米秆的脆响。
别碰我...李秋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青砖地上,裂开一小片湿痕。
大山却像没听见似的,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污言秽语。李秋月闭上眼,眼角的余光瞥见灶台上那把切菜刀,锃亮的刀刃反射着煤油灯昏黄的光。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了刘佳琪的声音,娇滴滴的,像根软刺扎进人耳朵里:山哥,你在家吗?我给你带了点下酒菜。
大山的动作猛地停了。李秋月感觉到他的手松了些,接着就听见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催什么催!这就来!
李秋月趴在地上,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被撕开的衣襟上。她听见大山趿拉着鞋往外走,听见他跟刘佳琪调笑的声音,听见两人走进堂屋,八仙桌被撞得吱呀作响。
灶房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的灯芯偶尔爆个火星。李秋月慢慢爬起来,背靠着冰冷的灶台,望着堂屋的方向。那里传来刘佳琪咯咯的笑声,还有大山粗鲁的哄笑,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她的心脏。
她慢慢挪到水缸边,舀了瓢水,哆哆嗦嗦地往脸上浇。凉水激得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的血。
堂屋里的笑声还在继续,夹杂着酒瓶碰撞的脆响。李秋月走到碗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个布包。解开布绳,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一张存折——那是她攒了三年的私房钱,本来想等秋收后给大山买头耕牛的。
她把钱和存折揣进贴身的口袋里,又从墙角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别在腰后。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灶台边,重新揭开锅盖。那半块凉透的红薯躺在锅底,像个被人丢弃的孩子。
李秋月拿起红薯,一口一口地啃着。没什么味道,只有噎人的干,像吞沙子一样。她噎得直打嗝,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顺着脸颊滑进嘴里,咸津津的。
堂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后来只剩下刘佳琪哼哼唧唧的浪语。李秋月啃完最后一口红薯,把红薯皮扔进灶膛,然后拿起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狼藉。
扫帚划过青砖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替她哭。
窗外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透过窗棂照进灶房,在地上投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影子。李秋月扫完地,又拿起抹布,蘸着水擦灶台。她擦得很慢,很仔细,连锅沿上的一点油污都不放过。
擦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墙上挂着的那面裂了缝的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头发散乱,额角带着血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这就是她李秋月,十六岁嫁给大山,跟着他在这深山里过了八年,到头来,就落得这么个样子。
堂屋里的动静停了。李秋月听见刘佳琪娇滴滴地说:山哥,我先走了,明儿再来看你。
急什么,再待会儿。大山的声音懒洋洋的。
不了,当家的该找来了。刘佳琪笑着,对了,你家秋月呢?怎么不见人影?
谁管她死哪儿去了!大山的声音突然变得不耐烦,走了走了,明晚我去找你。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李秋月听见大山趿拉着鞋走进灶房,醉醺醺地说:死婆娘,给老子倒杯水。
李秋月没动,还是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大山骂了句脏话,伸手就去抓她的头发。可这一次,李秋月猛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刚擦过的菜刀。
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她的眼睛里,像两簇烧起来的野火。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酒似乎醒了大半。他看着李秋月,又看看她手里的刀,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灶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粗重的,带着各自的恐惧和绝望。墙角的老鼠又跑了出来,在地上飞快地窜过,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李秋月举起刀,慢慢对准了自己的手腕。刀刃很薄,很凉,像山里冬天的冰碴子。
你...你要干什么?大山的声音抖得厉害。
李秋月没理他,只是望着窗外。月亮很圆,照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照着院子里那棵老核桃树,也照着她这八年的光阴,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腕猛地往下一压。
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像极了春天山上融化的雪水,顺着手指缝往下滴,落在青砖地上,开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大山发出一声惨叫,转身就往外跑,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李秋月慢慢倒在地上,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她看见自己的血在地上蔓延,像一条小溪,流向灶膛的方向。那里还有没烧透的木炭,还有那半块凉透的红薯。
她笑了笑,眼睛慢慢闭上了。
窗外的月亮依旧很圆,静静地照着这座深山里的小院,照着灶房里那口冷掉的铁锅,也照着地上那片渐渐凝固的血迹,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夜还很长,山里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是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