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山风斜斜地打在脸上,李秋月攥着包袱的手沁出细汗,蓝布被捏得发皱。她已经走出三里地,裤脚的泥块沉甸甸地坠着,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半截灌了水的麻袋。身后那间土坯房的轮廓早被雨雾吞了去,可大山嘶哑的咒骂声仿佛还黏在耳根,像块没刮净的锅底灰。
路两旁的玉米秸被雨水泡得发涨,黑绿的叶子垂下来,在风里发出呜咽似的响。李秋月想起去年这时候,她和大山蹲在地里掰玉米,他的粗手掌蹭过她的辫梢,说:“秋月,等卖了这茬粮,咱也盖间砖瓦房。”那时她信了,把这话嚼碎了咽进肚里,像吞了颗甜枣,连干农活都觉得浑身是劲。
现在想来,那些花就像玉米地里的露水,看着亮晶晶的,太阳一出来就没了影。
她走到岔路口,脚底下的泥路分成两条:一条往邻村,那里有通往镇上的牛车;另一条绕回后山,能抄近路回家。李秋月盯着通往邻村的路,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突突地跳。昨天在镇上看见的招工启事还贴在脑子里——“纺织厂招女工,包吃住,月钱十五块”,那行字像根细针,轻轻扎着她麻木了太久的心。
“李秋月!你个贱货!”
身后突然炸响的吼声让她浑身一哆嗦。李秋月猛地回头,看见大山光着脚追出来,头上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红得刺眼。他显然还没退烧,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株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枯树。
刘佳琪跟在后面,头发乱蓬蓬的,裤脚沾着泥,脸上没了刚才的得意,只剩下慌张。“大山哥,你慢点!”她想去扶他,却被甩开了手。
李秋月撒腿就跑。包袱在背上颠得生疼,里面的换洗衣裳像是变成了石头。她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大山的咒骂和刘佳琪的哭喊,像群追着啄食的乌鸦。
泥泞的路太滑,她没跑几步就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大山扑上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按进泥里。冰冷的泥水呛进鼻孔,李秋月咳得撕心裂肺,嘴里全是土腥味。
“想跑?”大山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你是我花钱买来的媳妇,死也得死在我家炕头上!”他拽着她的头发往回拖,她的头皮像要被扯下来,每一寸皮肤都在地上摩擦,疼得她几乎要晕过去。
刘佳琪站在旁边,手捂着嘴,眼里却没什么同情,反倒有几分看好戏的得意。她踢了踢李秋月掉在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滚出个布包,银元碰撞的脆响让她眼睛亮了亮。
“大山哥,你看这是啥?”她捡起布包,打开一看,慌忙塞进口袋,“这娘们早就想跑了,藏了这么多钱!”
大山拽着李秋月的头发往起提,她的脸被泥糊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快熄灭的火苗。“你还藏私房钱?”他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渗出血丝,“我让你藏!我让你跑!”
巴掌一下下落在脸上、背上,李秋月没哭,也没挣扎,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任由他打。她的目光越过大山的肩膀,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尖上。小时候娘常说,山外面有大湖,湖水蓝得像天,湖边住着不用干农活的人。那时候她总缠着娘问,湖到底有多蓝,现在她忽然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亲眼看看。
“行了大山哥,再打就打死了。”刘佳琪拉着大山的胳膊,声音娇滴滴的,“她死了谁给咱做饭?谁伺候你?”她蹲下身,用手帕擦着李秋月脸上的泥,动作假惺惺的温柔,“妹子,你也是,大山哥对你多好,你咋还想着跑呢?”
李秋月猛地偏过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正好落在刘佳琪的手帕上。“滚开!”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股子狠劲,“你们俩,不得好死!”
大山气得眼睛都红了,抬脚就要踹她,却被刘佳琪拦住。“大山哥,她就是气糊涂了。”刘佳琪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她不是想跑吗?把她锁起来就是了。等你病好了,再慢慢收拾她。”
大山愣了愣,脸上露出狞笑。“还是你聪明。”他拽着李秋月的头发往回拖,“走!回去就把你锁柴房里,看你还怎么跑!”
李秋月被拖进柴房时,膝盖已经磨出了血,混着泥粘在裤腿上,又冷又疼。柴房里弥漫着霉味和干草味,墙角堆着她没纺完的线,纺锤还摆在矮凳上,上面缠着半截青灰色的线,像条没头的蛇。
大山找了根粗麻绳,把她的手脚捆在柱子上。绳子勒得太紧,她的手腕很快就红了,像戴了副血镯子。“老实待着!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再出来!”他恶狠狠地说,转身摔上门,铁锁“咔哒”一声,像在她心上敲了下重锤。
柴房里顿时黑下来,只有门缝透进点微光,照亮空中飞舞的尘埃。李秋月靠着柱子滑坐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沾满泥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她想起刚嫁给大山那年,也是在这间柴房,他把偷藏的鸡蛋塞给她,说:“快吃,别让我娘看见。”那时候他的手虽然粗糙,却很暖和;他的笑容虽然傻气,却很真诚。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第一次跟着村西头的王二去赌钱开始?还是从刘佳琪搬到邻村开始?李秋月想不清楚,只觉得日子像被虫蛀的木头,等发现的时候,早就空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推开条缝,刘佳琪端着碗水走进来。她今天换了件绿布衫,领口绣着朵桃花,是大山上个月刚给她买的。“喝点水吧。”她把碗递到李秋月嘴边,眼神里带着炫耀,“大山哥说了,等他病好了,就把你休了,我嫁过来给你当主母。”
李秋月没张嘴,死死地闭着眼。
“你还别不服气。”刘佳琪自顾自地说,“你以为大山哥真喜欢你?他跟我说,要不是看你长得还算周正,能干活,早就把你扔了。你看看你,整天就知道干活,黄皮寡瘦的,哪有我懂男人心思?”她用手指戳着李秋月的脸,“你看你这脸,干得像树皮,大山哥碰你都觉得硌得慌。”
李秋月猛地睁开眼,一口咬在刘佳琪的手上。刘佳琪尖叫着缩回手,手背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渗出血来。“你个疯婆子!”她捂着手,眼里满是怨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转身跑出去,很快就听见她在院子里哭喊:“大山哥!李秋月咬我!她想害死我啊!”
接着是大山气急败坏的骂声,然后是柴房门被踹开的巨响。大山举着根木棍冲进来,眼睛红得像要吃人。“我打死你这个疯女人!”他的木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李秋月疼得蜷缩起身子,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木棍落在背上、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打在装着干草的麻袋上。李秋月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响,疼得浑身发抖,意识却异常清醒。她望着柴房顶漏下的那点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够了大山哥!再打就真打死了!”刘佳琪拉着大山,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打死了还得偿命,不值得。”她指着李秋月,“让她在这儿饿着,看她还嘴硬!”
大山扔掉木棍,喘着粗气,额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看着格外狰狞。“饿她三天!看她服不服!”他恶狠狠地瞪了李秋月一眼,转身跟着刘佳琪走了,柴房门再次被锁上。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伴随着骨头缝里钻心的疼。李秋月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尝到满嘴的血腥味。她靠在柱子上,觉得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像漏了底的水桶。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屋传来刘佳琪的笑声,还有大山的咳嗽声。他们在喝酒,猜拳,好像她这个被锁在柴房里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夜深的时候,柴房里越来越冷。李秋月冻得瑟瑟发抖,伤口疼得更厉害了。她开始想念娘,想念小时候娘把她搂在怀里,用粗糙的手给她挠痒痒。娘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走山路,有上坡就有下坡,有平路就有坎,咬咬牙就过去了。
可这条路,她实在走不动了。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哭,仔细一听,才发现是自己。哭声很小,像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里孤零零地呜咽。
第二天早上,刘佳琪端着碗稀粥进来,脸上带着假笑。“妹子,饿了吧?服了就跟我说,我让大山哥放了你。”她把碗递过来,粥里飘着点咸菜,香气钻进李秋月的鼻子里,勾得她肚子咕咕叫。
李秋月把头扭向一边,胃里饿得发慌,心里却堵得厉害。她宁愿饿死,也不想吃这两个人给的东西。
“还嘴硬?”刘佳琪撇撇嘴,把粥放在地上,“等你饿得爬不动了,看你还怎么硬气。”她走到纺锤旁,拿起那半截青灰色的线,“还纺线呢?以为能纺出好日子来?告诉你,女人啊,得靠男人疼,不然再能干也没用。”
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线。“你看,就像这线,看着结实,一剪就断。”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被剪断的线上,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熬夜纺线,大山坐在旁边给她烧火。他说:“秋月,你纺的线比镇上卖的还好,等攒够了,咱也开个小铺子。”那时候的火真旺啊,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依偎着,像一个人。
刘佳琪见她没反应,觉得没意思,转身走了。柴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碗粥放在地上,冒着微弱的热气,像个嘲讽的笑话。
到了傍晚,李秋月开始头晕眼花,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她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可心里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必须走,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她开始试着扭动手腕,绳子勒得更紧了,疼得她眼前发黑,可她没停。磨了不知多久,手腕被磨破了皮,血顺着绳子往下流,浸湿了捆在柱子上的部分。也许是血起到了润滑作用,绳子好像松了点。
李秋月咬紧牙关,继续磨。汗水滴在地上,和血混在一起,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只有心里那个声音在喊:再加把劲,再加把劲……
就在她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手腕忽然一松——绳子磨断了!
李秋月激动得浑身发抖,她赶紧解开脚上的绳子,站起来时腿一软,差点摔倒。她扶着柱子,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伤口疼得钻心,可她顾不上了。
她在柴房里摸索着,找到一把砍柴刀,藏在身后。然后她走到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外屋传来大山的鼾声,还有刘佳琪哼着的小调,他们好像都睡着了。
李秋月深吸一口气,用砍柴刀去撬门锁。铁锁很结实,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锁撬开。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她屏住呼吸,慢慢往外挪。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通往院外的路。李秋月刚要迈步,忽然听见里屋传来动静,吓得她赶紧躲在柴房门后。
刘佳琪推门出来,往茅房的方向走去。她没穿外衣,只穿着件贴身的红肚兜,月光照在她身上,白花花的晃眼。李秋月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那件被大山扔掉的红肚兜,上面的并蒂莲还没绣完呢。
等刘佳琪进了茅房,李秋月赶紧往院门口跑。她的脚刚迈出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刘佳琪的尖叫:“她跑了!大山哥,李秋月跑了!”
李秋月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身后传来大山的怒吼和追赶的脚步声,还有狗叫声,整个村子好像都被吵醒了。她顺着山路往下跑,膝盖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裤腿往下流,滴在地上,像串红珠子。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她几乎站不住。她看见前面有片茂密的树林,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树枝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停。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远了。李秋月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张网,把她困在里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可她活下来了,她跑出来了。
李秋月沿着树林里的小路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她只知道,不能回头,绝不能回头。
月亮躲进云里,树林里变得漆黑一片。李秋月摸索着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摔进了一个土坑里。她想爬起来,却发现腿动不了了,钻心的疼从脚踝传来,她知道,自己的脚崴了。
土坑不深,可她试了好几次,都爬不上去。李秋月坐在坑里,望着头顶那片被树枝分割的夜空,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她没忍住,哭出了声,哭声在寂静的树林里回荡,像只受伤的狼在哀嚎。
哭了不知多久,她觉得累了,眼皮越来越沉。她靠在坑壁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也挺好,不用再跑,不用再疼,不用再想那些伤心的事。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又好像听见了娘的声音。娘说:“秋月,别怕,娘在这儿呢。”她想睁开眼看看娘,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镇上那张招工启事,想起了娘说过的那片蓝色的湖。她猛地睁开眼,眼里重新燃起一点光。
不能睡,不能在这里睡过去。
李秋月咬着牙,用手扒着坑壁,一点一点往上爬。手指被磨破了,血沾在泥土上,可她没停。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去看看那片湖,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终于,她爬上了土坑。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头顶的星星,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夜还很长,路还很远,可她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不管前面有多少风雨,多少坎坷,她都要走下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出这座困住她半生的大山。
远处的天边,渐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