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是被丫蛋的哭声惊醒的。孩子的嗓子哭得发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一声声撞在空荡的屋里,惊得梁上积着的灰簌簌往下掉。她猛地坐起身,额头的伤口被扯得生疼,伸手一摸,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黏糊糊地粘在头发上。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雨夹雪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满地湿滑的泥泞。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砍柴刀,刀身还带着昨夜的寒气,刃口映出她眼下的乌青——原来自己靠着门框坐了整整一夜。
“娘……饿……”丫蛋的哭声弱下去,变成小猫似的呜咽。李秋月慌忙爬过去,把孩子从炕上抱起来。丫蛋的小手冰凉,抓着她的衣襟一个劲往怀里钻,小脸蛋蹭过她脖子上的血痂,带来一阵微麻的痒。
“娘这就给你做饭。”她把孩子搂在怀里,声音发颤。灶房里的铁锅还躺在地上,碎瓷片闪着冷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她弯腰去捡,指尖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灰扑扑的地上,洇开一小朵红,很快就被泥土吸得没了痕迹。
收拾好锅碗时,日头已经爬到东边的山尖上。雪化了一半的山看着灰蒙蒙的,像蒙着层没洗干净的纱。李秋月把玉米糊糊倒进缺了个口的粗瓷碗,刚要递给丫蛋,院门外突然传来扁担拖地的声响——是大山回来了。
他今天没喝酒,却比醉酒时更吓人。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脸上带着几道抓痕,新肉翻出来,红得刺眼。看见李秋月抱着丫蛋站在灶房门口,他突然把肩上的扁担往地上一扔,三步两步冲过来,一把夺过孩子怀里的碗摔在地上。
“吃!就知道吃!”他的声音劈了叉,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家里的竹子呢?我让你带的竹子呢?”
丫蛋被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死死搂着李秋月的脖子。李秋月把孩子护在怀里,后背抵着灶台的棱角,硌得生疼。“竹子在院角。”她盯着他脸上的抓痕,突然想起刘佳琪指甲上总涂着的凤仙花汁,红得像血。
“在院角?”大山突然笑起来,笑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驴,“刘佳琪等了一早上!她男人中午就回来了,你让我怎么跟她交代?”
他伸手去抢丫蛋,李秋月死死抱着不放。两人拉扯间,灶台上的油罐被撞翻了,金黄的油顺着灶台往下流,滴在地上的玉米糊糊里,泛出一圈圈油腻的光。“你要干什么?”李秋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刘佳琪挠的你吧?她自己男人要回来,关我们什么事?”
“你还敢说!”大山的巴掌终于落下来,打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要不是你不肯去搭鸡棚,她能跟我吵?能挠我?”他越说越气,抬脚踹在她膝盖上,李秋月抱着丫蛋重重摔在地上,后腰磕在碎瓷片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丫蛋的哭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大山似乎被哭声吵烦了,转身往屋外走,临走时指着李秋月骂:“你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我就把你和这小崽子一起扔去喂野猪!”
门“砰”地关上,李秋月才敢哭出声。她把丫蛋紧紧搂在怀里,孩子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和她自己的泪混在一起,凉得像冰。后腰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大概是昨夜撞墙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丫蛋哭累了,在她怀里睡着了。李秋月慢慢爬起来,把孩子放回炕上,盖好被子。她走到院角,看着那捆孤零零立着的竹子,竹节上的霜已经化了,留下一道道水痕,像谁哭花了的脸。
她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刘佳琪来借镰刀,穿着件花布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脖子。大山当时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佳琪的领口,连烟烧到手指头都没察觉。刘佳琪临走时,故意把镰刀落在院里,等大山追出去还她时,她“不小心”撞在大山怀里,两人在院门外说了好半天话,声音低低的,像蚊子叫。
那时候她还劝自己,是自己多心了。大山虽然好赌,可对这个家总还有点念想。直到有一天,她去镇上卖竹筐,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在供销社门口拉拉扯扯,刘佳琪手里拿着块花布,笑得花枝乱颤,而大山掏出来的钱,是她攒了半个月编筐换来的,本来是要给丫蛋买过冬的棉衣的。
从那天起,她就知道,这个家完了。
李秋月拿起斧头,开始劈柴。斧头落下时,震得她虎口发麻,后腰的伤口也跟着疼。可她不敢停,她怕一停,那些委屈和绝望就会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柴块被劈得粉碎,溅起的木屑落在她脸上,像细小的针。
劈到一半,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李秋月握紧斧头,警惕地看过去,却看见是隔壁的王大娘,手里端着个碗,站在门口搓着手,一脸为难。“秋月啊,”王大娘叹了口气,“我刚去刘佳琪家借酱油,听见她跟她男人吵架,说……说大山占她便宜,还偷了她家的钱……”
李秋月的手猛地一抖,斧头掉在地上,砸在脚背上,疼得她差点喊出声。“她胡说!”她咬着牙说,声音却没什么力气,“是大山……是大山被她勾了魂,是她……”
“我知道,我知道。”王大娘把碗递过来,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男人那脾气,发起火来能把房子掀了,她这是想找个替罪羊呢。你呀,还是赶紧带着丫蛋躲躲吧,我看大山回来那架势,怕是要出事。”
李秋月接过馒头,指尖碰到温热的碗壁,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在这深山里,除了王大娘,再也没人会真心对她好了。她想谢谢王大娘,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
王大娘走后,李秋月把馒头掰了一半,塞进丫蛋嘴里。孩子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地嚼着,小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李秋月看着孩子,突然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也曾对她笑过,也曾在她生病时跑几里山路去请郎中,也曾在她编筐累了的时候,默默接过她手里的篾条……
那些好,像一场梦。梦醒了,只剩下满地狼藉。
下午的时候,天又阴了下来,像是又要下雪。李秋月把家里能找到的钱都揣在怀里,又把丫蛋的几件破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袱。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深山里就这一个村子,出去了,怕是连方向都找不到。可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她怕大山回来,怕他真的把她和丫蛋扔去喂野猪,更怕自己哪一天忍不住,会拿起那把砍柴刀,不是劈柴,而是……
她不敢想下去。
收拾好东西,李秋月抱着丫蛋,悄悄往院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大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根绳子,脸上的抓痕被冻得发紫,眼睛里的红血丝比早上更吓人。看见李秋月抱着孩子,背着包袱,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想跑?”他一步步逼近,手里的绳子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你以为你跑得掉?”
李秋月抱着丫蛋,一步步往后退,后背抵着门框,退无可退。“大山,”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放过我们吧。我们走了,你想跟谁好就跟谁好,想怎么赌就怎么赌,再也没人管你了。”
“放过你们?”大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告诉你李秋月,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想跑?除非我死了!”他突然扑过来,一把抓住李秋月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丫蛋吓得大哭,小手使劲拍打着大山的脸。大山被拍得不耐烦了,抬手就给了丫蛋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李秋月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她看着丫蛋脸上迅速浮起的红手印,看着孩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样子,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了。
她猛地推开大山,捡起地上的斧头,紧紧握在手里。斧头很沉,可她握得很稳,手一点都不抖了。“大山,”她看着他,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你再敢动孩子一下,我就劈死你。”
大山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可很快,他又露出那种凶狠的表情:“你敢?你个臭娘们,还敢威胁我?”他说着,又要扑过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李秋月抬头一看,只见刘佳琪的男人领着几个村民,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根扁担。刘佳琪跟在后面,捂着嘴哭哭啼啼的,看见大山,立刻指着他喊:“就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钱,还想占我便宜!”
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看刘佳琪,又看看李秋月手里的斧头,突然像疯了一样,转身就往山里跑。刘佳琪的男人骂了一声,带着村民追了上去,喊叫声、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刘佳琪假惺惺的哭声。
李秋月握着斧头,站在原地,看着刘佳琪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她放下斧头,抱着吓傻了的丫蛋,一步步走出院门。
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像撒盐一样,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她抱着丫蛋,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
也许,走出这片山,就好了。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丫蛋,孩子已经不哭了,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小脸上还带着泪痕。李秋月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孩子的脸,然后抱紧她,一步步往前走。
雪地里,只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很快,就被新下的雪盖住了,仿佛从来没有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