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暮色如同被揉碎的墨,顺着山峦的褶皱一点点浸透下来。林秀蹲在灶台前往火塘里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脖颈处的汗珠泛起细碎的光。锅里的野菜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竟像是那年嫁进王家时,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穿过山道时扬起的雾霭。
“哐当——”
院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她一颤,木勺磕在锅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王富贵的酒气混着廉价烟草味扑面而来,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男人又输光了钱。往常这个时辰,他该是在邻村李寡妇家的牌桌上,输急了眼就会回来拿她撒气。
“贱货!连口热饭都做不好?”王富贵一脚踢翻墙角的竹凳,碎木片擦着林秀的脚踝飞过。她垂眸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结婚三年,她早已学会在男人发疯时保持沉默,就像深潭里的鱼,哪怕水面惊涛骇浪,只要沉下去,就能保住性命。
“聋了?老子问你话呢!”王富贵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粗糙的手掌带着常年摸牌的老茧,刮得她头皮生疼。林秀突然闻到他领口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那是李寡妇最爱的雪花膏味道。这个认知让她胃部一阵翻涌,却在男人扬起巴掌的瞬间,本能地别过脸去。
“等等!”她脱口而出,“后山张猎户送了只野兔,我腌在陶罐里,这就给你炖了下酒。”
王富贵的手悬在半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喉结上下滚动:“算你识相。”他松开手时故意在她胸口蹭了把,林秀强忍着恶心,转身往储物间走去。月光从木窗缝隙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她蹲在墙角摸索陶罐,摸到的却是一手潮湿——罐口的油纸不知何时被老鼠咬破,腌渍的血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瘪发臭的兔肉。
“怎么这么久?”王富贵的吼声从堂屋传来,林秀慌了神,抓起墙角的干辣椒塞进陶罐,又兑了瓢井水。滚烫的柴火将陶罐烧得发烫,她捧着罐子往堂屋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这是什么鬼东西?”王富贵舀了勺浑浊的汤汁,泼在她脸上,“拿泔水糊弄老子?”林秀的脸颊被辣得生疼,却在瞥见男人腰间露出的一角红绸帕时,突然清醒过来。那是李寡妇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上个月赶集时她亲眼见李寡妇别在腰间。
“你和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话出口的瞬间,林秀自己都吓了一跳。三年来逆来顺受的日子里,她从未敢直面这个问题。王富贵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抄起桌上的酒碗砸在她脚边:“反了天了!老子在外面挣钱养家,睡个女人怎么了?”
酒碗的碎片扎进林秀的脚背,鲜血渗进粗布鞋底。她突然想起新婚夜,王富贵也曾这般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去镇上买花布衣裳。如今那些承诺早已被牌桌上的骰子碾成齑粉,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羞辱与殴打。
“我要回娘家。”这句话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此刻终于破茧而出。王富贵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回娘家?你以为你爹那个老赌鬼会收留你?当年要不是我王家出了五担谷子,你早被卖到窑子里去了!”
林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父亲嗜赌如命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十二岁那年,为了偿还赌债,父亲将她许给大她十岁的王富贵。她以为只要忍一忍,日子总会好起来,却不想坠入更深的深渊。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王富贵扯开她的衣襟,酒气喷在她脸上,“乖乖伺候老子,比什么都强。”林秀闭上眼,任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泪水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得发苦。她突然想起后山断崖边的野杜鹃,每年春天都开得热烈,哪怕无人欣赏,也依旧灿烂。
深夜,王富贵鼾声如雷。林秀赤脚走到院子里,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峦,想起李寡妇前日在村口的冷笑:“你以为你能逃到哪儿去?这十里八乡,哪个男人不是这样?”
井台边的青苔滑腻,林秀蹲下身,水面映出她苍白的脸。发间的银簪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将簪子取下,锋利的簪尖抵住手腕——只要轻轻一划,就能摆脱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汪汪汪!”
远处传来急促的狗吠,打断了她的思绪。林秀猛地抬头,只见后山方向腾起橘红色的火光,浓烟裹挟着焦糊味随风飘来。是张猎户的木屋!她突然想起下午在溪边洗衣时,曾见王富贵和李寡妇鬼鬼祟祟往后山去,手里还提着个油壶......
“着火了!救火啊!”林秀顾不上穿鞋,赤足往火场跑去。夜色中,她看见张猎户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儿冲出火海,小女孩凄厉的哭喊刺破夜空:“爹!他们说要烧死我们!”
王富贵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正和李寡妇往山下逃窜。林秀突然发了疯似的追上去,多年来积压的恐惧、愤怒与绝望在此刻彻底爆发。山路崎岖,她的脚底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却恍若未觉。
“站住!”她的喊声在山谷间回荡,“你们不得好死!”王富贵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加快脚步。林秀脚下一滑,滚下斜坡,荆棘划破她的衣裳,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等她爬起来时,两人早已没了踪影。
黎明时分,林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王家。院子里的鸡在啄食昨夜打翻的粥,血腥味混着柴火味弥漫在空气中。她走进卧室,翻出压在箱底的嫁衣——那是母亲用最后的积蓄为她缝制的,大红的绸缎上绣着并蒂莲,如今却沾满了灰尘。
“我要离开这里。”林秀对着铜镜整理凌乱的发丝,镜中人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她将嫁衣叠好放进包袱,又带上母亲的银簪。推开院门的瞬间,朝阳刺破云层,照得漫山遍野的野杜鹃愈发艳丽。
山脚下,林秀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困住她三年的村庄。远处传来王富贵的叫骂声,她握紧包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山路蜿蜒,不知通向何方,但她知道,只要往前走,总会看见新的风景。
身后,晨雾渐渐散去,露出山峦清晰的轮廓。林秀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泥土里,与山间的野花、溪流一起,编织成一个关于挣脱与重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