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金明池,别有一番萧疏清雅的风致。残荷听雨,垂柳含烟,几艘画舫悠闲地漂在湖面上,远远传来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仙乐。
这日午后,王伦难得清闲,独自一人信步来到金明池畔。他特意支开了燕青,让他去查探漕运司最近的动静。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那种感觉,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令人脊背发凉。
他一身寻常青衫,手持一卷《庄子》,沿着湖畔小径缓缓而行。秋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气和残荷的清香。他走到一处假山后,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刚翻开书卷,忽闻头顶传来一声惊呼。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从假山上跌落,裙裾翻飞如蝶,发间珠钗在秋阳下闪着细碎的光。王伦不及细想,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接住。
软玉温香入怀,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王伦这才看清怀中人儿——约莫二八年华,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此刻因受惊而粉颊微红,更添几分娇媚。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如秋水,此刻因惊慌而蒙上一层薄雾,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怜惜。
“放肆!”那少女站稳后,立即退开两步,柳眉倒竖,一双美目怒视着王伦,“你是何人,敢碰本...本姑娘!”
她身后两个侍女急匆匆跑来,面色惶恐:“小...小姐,您没事吧?”
王伦拱手施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少女脸上。这张脸,让他忽然想起远在河北的扈三娘。三娘的美,是带着英气的,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思,像是秋夜里的寒月,清冷而遥远。而眼前这少女,却像是春日初绽的桃花,娇艳鲜活,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真与任性。
“在下唐突,见姑娘失足,情急之下...”王伦温声解释,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脚踝。见她站立时重心微偏,显然是扭伤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少女打断他,却偷偷揉了揉脚踝,疼得轻轻吸了口气。
王伦心下好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瓶:“这是家传的跌打药,姑娘若是不嫌弃...”
“谁要你的东西!”少女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好奇地盯着瓷瓶上细腻的缠枝莲纹。
这时,远处传来呼唤声:“帝姬!帝姬您在哪?”
少女脸色一变,对王伦道:“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说完匆匆离去,走时却顺手拿走了那个瓷瓶,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王伦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那一抹鹅黄在秋色中格外醒目。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个女子——方如玉。那个在汾水河畔与他立下“汾水之盟”的白衣女子,她的美是带着锋芒的,像是出鞘的宝剑,寒光凛冽。而这少女,却像是温室里精心栽培的名花,娇贵而任性。
他摇头失笑,继续沿着湖畔漫步。不知为何,那少女嗔怒时的模样,竟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三日后,东宫赏菊宴。**
王伦应邀赴宴,被安排在次席。宴席设在东宫花园,各色菊花开得正盛,白的如雪,黄的似金,粉的若霞,团团簇簇,煞是好看。宾客如云,朱紫满座,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他正与闻焕章低声交谈,忽觉有人注视。那目光太过直接,让他无法忽视。转头望去,只见对面女宾席上,那日金明池畔的少女正瞪着他。今日她盛装华服,头戴九鸾衔珠金冠,身着蹙金绣凤广袖裙,珠翠环绕,更显明艳照人。只是那双美目中,依旧带着那日的娇嗔。
太子举杯笑道:“今日赏菊,不可无诗。在座皆才子,何不各展才华?”
众人纷纷应和。轮到王伦时,他正要开口,那少女忽然道:
“慢着!既然要作诗,不如加点彩头。”她取下一支金步摇,那步摇做工极其精致,金丝盘绕成牡丹形状,花心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珍珠,“谁的诗最好,这个就归谁。”
席间一阵骚动。帝姬的随身首饰,这可是天大的荣耀。王伦注意到秦桧眼中闪过贪婪的光,但很快又恢复成谦恭的模样。
王伦微微一笑,吟道:“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诗句清雅脱俗,赢得满堂喝彩。
赵云罗却撇嘴道:“酸腐!尽是些遗世独立的调调,无趣得很。”她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笑容,“不如我们行酒令,对不上来的罚酒三杯!”
太子宠溺地笑笑:“皇妹又胡闹。”
酒令开始,几轮下来,王伦都对答如流。赵云罗不服,故意出刁钻的题目为难他。
“听着:水底月为天上月。”她得意地看着王伦,等着看他出丑。
王伦略一思索,目光与她相接,忽然想起那日在金明池接住她时,她惊慌如小鹿的眼神,脱口答道:“眼中人是面前人。”
众人哄笑,赵云罗脸一红,嗔道:“登徒子!”但那嗔怒中,却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羞涩。
酒过三巡,王伦起身更衣。回来时经过一处回廊,忽被人拦住去路。
“站住!”赵云罗带着两个侍女,气势汹汹,“那日金明池的事,你是不是到处乱说了?”
王伦故作茫然:“何事?在下不记得与姑娘有过什么交集。”他刻意省略了“帝姬”二字。
“你!”赵云罗气结,“那日你...你抱...抱了本姑娘!”
“姑娘记错了吧?”王伦一本正经,“那日在下只是在假山旁读书,并未见到姑娘。”
赵云罗瞪大眼睛,没想到他竟敢抵赖。她突然逼近一步,低声道:“你那药膏不错,还有没有?”
王伦从袖中又取出一瓶:“家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
她一把抢过,却又道:“谁知道是不是毒药?你先试给我看!”
王伦无奈,只得取回药瓶,在自己手腕上抹了一点:“姑娘看,无毒。”
赵云罗这才满意地收下,却又道:“今日酒令,你故意让本姑娘难堪,该当何罪?”
王伦看着她娇嗔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位帝姬虽然刁蛮,却有种天真烂漫的可爱。比起方如玉那种带着家国仇恨的沉重,扈三娘那种默默守候的温柔,这少女就像是山间清泉,清澈见底,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
他躬身道:“是在下冒犯了,请姑娘责罚。”
他这般顺从,反倒让赵云罗不知如何是好。她哼了一声:“罚你...罚你明日陪我去大相国寺上香!”
说罢,不等王伦回答,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不许告诉别人!”
王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摇头失笑。这位帝姬,倒是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
回到席间,闻焕章低声道:“王兄,方才秦桧在太子面前说了你不少坏话。”
王伦抬眼望去,果然见秦桧正与太子交谈,目光不时扫向他这边。那眼神,像是毒蛇的信子,阴冷而危险。
宴席将散时,太子果然召王伦上前。
“王公子,”太子语气温和,但目光中带着审视,“听闻你与宿太尉往来甚密?”
王伦心知这是秦桧进谗,从容答道:“宿太尉惜才,对学生多有指点。学生感激不尽。”
太子点头:“宿太尉是忠臣。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如今朝中局势复杂,公子还需谨慎。”
“学生明白。”
出得东宫,闻焕章忧心道:“蔡京一党这是要动手了。”
王伦却笑道:“他们越急,说明我们做得越对。闻兄,漕运改革还要加快才是。”
**翌日,大相国寺。**
王伦如约而至,在寺门前等候。秋日的阳光透过古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想起在梁山时,也曾与扈三娘一同去寺庙上香。三娘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是一道温柔的影子。而方如玉,她只会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永远望向远方。
不多时,一辆朴素马车停下,赵云罗带着一个侍女下车。今日她只着寻常仕女服饰,月白上襦配着水绿罗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却难掩天姿国色。这般打扮,倒像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
“还算守时。”她打量王伦,眼中带着满意的神色,“走吧。”
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人来人往。赵云罗似乎很熟悉这里,带着王伦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偏殿。这里香客稀少,格外清静。
上完香,她忽然道:“听说你很有本事?”
王伦谦道:“姑娘过奖。”
“那你猜猜,”她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我今日为何要来上香?”
王伦看着她眼中狡黠的光,忽然明白了:“姑娘是偷溜出来的?”
“聪明!”她笑道,露出编贝般的牙齿,“整日闷在家里,都快发霉了。今日你要负责带我逛逛汴京城!”
王伦苦笑:“这...若是被令尊知道...”
“怕什么!”赵云罗撇嘴,“有我在,父亲不会怪罪你的。再说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王伦,“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诉父亲你非礼我!”
王伦看着她得意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位大小姐不仅刁蛮,还相当...无赖。这种无赖,与方如玉那种带着绝望的倔强不同,是纯粹的女儿家娇嗔。
于是这一日,王伦陪着赵云罗逛遍了汴京大街小巷。她似乎对市井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从吹糖人到皮影戏,都要驻足观看。在卖胭脂水粉的摊子前,她会像个寻常少女一样,仔细比较不同口脂的颜色;在卖泥人的摊子前,她又会为哪个泥人更可爱而纠结半天。
在一处绸缎庄前,她看中一匹水蓝色云锦,那锦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秋日的湖水。
“我没带钱,你买给我。”她理直气壮地说,眼睛却偷偷观察王伦的反应。
王伦无奈付钱,她却得寸进尺:“还要那匹粉色的!”那匹粉色缎子上绣着细碎的樱花图案,确实很适合她。
逛到傍晚,二人在州桥夜市的一个馄饨摊前坐下。赵云罗毫无千金小姐的架子,吃得津津有味。
“你知道吗,”她忽然放下勺子,眼神有些恍惚,“家里从来没人陪我这样逛街。他们都只会说大小姐金枝玉叶,不可如此。”
王伦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寞,心下恍然。原来这刁蛮任性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被禁锢的少女心。这让他想起扈三娘,那个同样被身份束缚的女子。只是三娘选择默默承受,而这少女却在努力挣脱。
“下次还想出来,可以找我。”王伦轻声道。
赵云罗眼睛一亮:“真的?”随即又故作矜持,“那要看本姑娘心情。”
送她回府时,已是月上柳梢。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角,她忽然停下脚步。
“今天...谢谢你。”她轻声道,脸上竟有几分羞涩,“那两匹缎子,改日我让人送银子给你。”
月光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一层银辉。这一刻,她美得不似凡人。
王伦微笑:“就当是赔罪吧,为那日金明池的唐突。”
她脸一红,嗔道:“你还敢提!”转身就要走。
走出不远,她却又回头,月光下容颜如玉:“那个...下次我还想出去...”
话未说完,她已经像受惊的小鹿般跑开了,只留下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和淡淡的茉莉花香。
王伦望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汴京城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
他独自走在回录事巷的路上,思绪纷杂。扈三娘的温柔,方如玉的决绝,赵云罗的娇憨,三个女子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他知道,自己与这位大小姐的缘分,恐怕不会就此结束。而这突如其来的邂逅,又会在这风云变幻的汴京城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走到巷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淡淡道:“跟了这么久,不累吗?”
阴影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赫然是秦桧。
“王公子好警觉。”秦桧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不知公子与那位姑娘是何关系?若是让太子知道公子私下与女眷相会,恐怕不太好吧?”
王伦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秦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偶遇故人之女,尽地主之谊罢了。”
“希望如此。”秦桧阴冷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王伦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眉头微皱。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而那位刁蛮的大小姐,恐怕会成为棋局中最难预料的一步。
(第二十八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