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铁锅已经烧得发白，李秀兰揭开木锅盖，一股混杂着铁锈和水汽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伸手探进米缸，指尖只捞到几粒发黄的碎米。
“妈，今天能喝白米粥吗？”
小军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门槛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还沾着昨天的泥点。他仰着晒得黝黑的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眼屎，那双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看得李秀兰心口发紧。
“军娃乖，” 她反手扣上米缸盖，木盖与陶缸碰撞发出空洞的回响，“咱今天吃红薯粥，你王奶奶送的蜜薯，甜得很。”
小军抿了抿嘴唇，没再说话。他知道妈一说 “乖”，就是啥期盼都得咽回去。七岁的娃，比村里同龄孩子矮半个头，却早把 “懂事” 两个字刻进了骨头里。
李秀兰蹲在灶台前削红薯，粗糙的手掌被红薯浆糊得发黏。后院那半亩红薯地是去年秋天抢收的，本想留着过冬，可正月里柱子没寄钱回来，早就掺着玉米碴子吃得见了底。这几个蜜薯还是东邻王奶奶趁李婶不注意塞给她的，老太太塞的时候还往她手里攥了把花生，说是给小军补脑子。
“妈，我爸啥时候回来？” 小军扒着灶台边缘，小手指抠着裂缝里的油污。
菜刀顿了一下，红薯皮上划开道深口子。李秀兰低头用围裙擦了擦手：“你爸在城里挣钱呢，等挣够了钱，就给你买新书包。”
这话她说了快半年。从去年秋收后柱子背着蛇皮袋离开村口老槐树那天起，她就天天数着日子。起初每月还能收到汇款单，虽然不多，但够娘俩紧巴巴过日子。可开春后那笔钱就断了，电话打过去总说在忙，三言两语就挂，最近更是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李婶说……” 小军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说我爸在城里有人了。”
“啪” 的一声，菜刀剁在案板上，红薯被劈成两半，橙黄的瓤子渗着汁水。李秀兰猛地回头，看见儿子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眼眶瞬间红了。
她深吸口气，走过去蹲下来，额头抵着小军的额头。孩子的体温烫得她心慌，这几天军娃总说头晕，她摸了摸钱袋里仅剩的五块三毛钱，那是准备给小军买作业本的。
“别听你李婶瞎咧咧，” 她尽量让声音放柔，指尖摩挲着儿子枯黄的头发，“你爸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 就是太忙了。”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 “咯吱” 的开门声，李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土墙：“秀兰在家不？我家那口子从镇上捎了点盐，给你分点。”
李秀兰迅速抹了把脸，起身时脸上已经堆起客套的笑。她知道李婶这哪是送盐，分明是来看笑话的。村里这些婆娘，眼睛比针尖还尖，谁家男人寄钱晚了，谁家娃没穿上新衣服，都能嚼出十八个版本来。
“李婶快进来坐。” 李秀兰掀开门帘，故意让对方看见灶台上煮着的红薯粥。
李婶是个矮胖的女人，穿着件花衬衫，领口的扣子扣错了位。她斜着眼瞟了瞟锅里翻腾的红薯块，嘴角撇出个弧度：“哟，又吃这个？秀兰啊不是我说你，男人出去一年多了，也该回来看看了，总不能让你娘俩在家喝西北风吧？”
小军往李秀兰身后躲了躲，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柱子他工地上忙。” 李秀兰接过对方递来的小半包盐，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包，“等忙完这阵就回来了。”
“忙？” 李婶往院里扫视一圈，目光在墙角那堆没劈完的柴火上停了停，“我家老张前几天去镇上赶集，碰见柱子同村的二奎了，说……” 她故意顿了顿，看见李秀兰的肩膀绷紧了才继续，“说柱子在城里跟个寡妇好上了，住一块呢。”
“你胡说！”
李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平时不是个爱争执的人，柱子走后，她更是把 “忍” 字刻在心上，可这话戳到了她最痛的地方。
李婶被她吼得愣了一下，随即拍着大腿叫起来：“哎哟喂，这是说到痛处了？我就说嘛，哪有男人一年不回家的，感情是外面有人了！可怜你还在家守着这破屋，带着个拖油瓶……”
“你给我出去！” 李秀兰抓起灶台上的锅铲，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铁锅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映出她涨红的脸。
李婶没想到平时闷葫芦似的李秀兰敢动家伙，往后缩了缩：“你看你这娘们，我说句实话还急眼了？真是狗咬吕洞宾……” 嘴里嘟囔着，脚步却没停，走到门口又回头撂下句，“我可听说了，二奎下周就回来，到时候让他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院门 “哐当” 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的土灰簌簌往下掉。
李秀兰手里的锅铲 “当啷” 掉在地上，她顺着灶台滑坐在泥地上，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小军扑过来抱住她的脖子，温热的眼泪掉在她的颈窝里。
“妈，你别哭。” 孩子的小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我不要新书包了，也不要白米粥了，我爸不回来也没关系……”
“军娃……” 李秀兰把脸埋在儿子瘦小的肩膀上，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她怕惊动了邻居，更怕让孩子看见她的懦弱。
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甜腻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厨房。可这香气压不住米缸见底的恐慌，盖不住李婶那些淬了毒的闲言碎语，更挡不住对柱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她从裤腰里摸出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三层，露出张揉得发皱的汇款单。那是柱子最后一次寄钱来的凭证，上面的日期已经模糊不清，收款人那一栏 “李秀兰” 三个字，是柱子一笔一划写的，带着他特有的笨拙。
当时她还笑着说：“写得比军娃的作业还难看。” 柱子挠着头嘿嘿笑，说等挣够钱，就带她和军娃去城里，让她也看看高楼大厦。
现在想来，那些话像梦一样。
“妈，粥要糊了。” 小军拉了拉她的衣角。
李秀兰猛地回神，慌忙爬起来关了灶膛的火。揭开锅盖，果然有层焦黑的糊底。她舀出两碗粥，把上面没糊的部分都拨到小军碗里，自己捧着那碗带着焦味的红薯块，一口一口往下咽。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似的疼，可她不敢停。她得吃饱，下午还要去地里薅草，那几分玉米地是秋收的指望。她还得攒钱，小军的学费下个月就要交了，老师说再不交就不让上课了。
“妈，明天我跟你去地里吧，我能帮你拔草。” 小军吸溜着粥，黑亮的眼睛看着她。
李秀兰摸了摸他的头：“你乖乖去上课，学好了本事，将来不用像妈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小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门外：“妈你看，小石头来了！”
隔壁的小石头背着个用化肥袋改的书包，正踮着脚往院里瞅。看见李秀兰，他咧开嘴露出颗缺了的门牙：“兰婶，我奶让我问问，你家有多余的火柴不？”
李秀兰起身去灶台下摸出半盒火柴：“拿去用吧，不用还了。”
小石头接过火柴，却没走，压低声音说：“兰婶，我昨天听见我爷跟人打电话，说…… 说柱子叔在城里好像出事了。”
李秀兰的心脏猛地一缩，抓住孩子的胳膊：“你再说一遍？出啥事儿了？”
小石头被她抓得疼了，咧着嘴说：“我也不知道，就听见说什么‘工伤’、‘老板跑了’…… 我爷不让我跟别人说。”
手里的空碗 “啪” 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李秀兰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柱子出事了？那军娃的学费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妈！妈你咋了？” 小军吓得抱住她的腿。
李秀兰扶住灶台才站稳，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木头里。她看着院门外那棵老槐树，树影斑驳，像极了柱子离开那天的光景。
她不能倒下。
就算天塌下来，她也得撑着。为了军娃，也为了那个或许真的出事了的男人。
“军娃，吃完粥跟小石头一块上学去。”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虽然发颤，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妈下午去趟镇上，给你爸打电话。”
不管是真是假，她总得弄个明白。
米缸见底了可以想办法，天塌下来了，她就顶着。谁让她是军娃的妈，是王柱子的媳妇呢。
灶台上的红薯粥还冒着热气，可李秀兰觉得浑身都冷得像冰。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碗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知觉，血珠滴在黄土地上，晕开一小朵暗红色的花，像极了地里那些无人问津的野草，卑微，却又倔强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