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普勒-186f殖民城,“希望”青少年教育中心。林薇站在宽敞明亮的观察廊里,隔着单向玻璃,注视着下方巨大的阶梯教室。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随身携带的那只小巧的紫砂壶,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来自遥远地球的慰藉。壶身温热的弧度,提醒着她脚下这片人造土地与真正故乡之间那道看不见却无比深邃的鸿沟。
教室里,正进行着一堂“地球自然地理”课。然而,这里的“自然”二字,显得格外讽刺。讲台中央,巨大的全息投影仪正竭力模拟着一条奔腾的河流——那是被龙国人称为“母亲河”的黄河。
水流浑浊,裹挟着泥沙,咆哮着冲向下游。投影技术很先进,水流的动态、浪花的飞溅都力求逼真。但林薇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或许是开普勒星系那颗略显黯淡的恒星光谱差异,或许是大气模拟参数还不够完美,整个投影的色彩饱和度偏高,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近乎刺眼的赭黄色。
更关键的是,那奔腾的水势显得过于“规整”,少了地球上河流特有的那种野性和难以预测的混沌感。投影下方,坐着大约五十名少年少女。他们是真正的“开普勒之子”,父母是第一代移民,而他们自己则在这座巨大的金属与复合材料构成的城市里出生、长大。
他们的年龄在十四到十六岁之间,正处于地球上青少年最活跃、最充满好奇心的阶段。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林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没有惊叹,没有好奇的议论,甚至没有多少专注的眼神。大多数学生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咆哮的虚拟黄河,仿佛在看一段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他们的手指在个人终端投射出的微型光屏上快速划动着,指尖带起一道道淡蓝色的数据流轨迹,无声地在空气中编织、传递着信息。整个教室安静得可怕,只有全息投影发出的模拟水声在回荡。
这不是课堂应有的安静,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被数据流彻底淹没的沉寂。他们正在用意识流代替交谈。林薇知道,这是殖民城新生代最普遍也最“高效”的交流方式——通过微型神经接口,思维直接转化为数据包,瞬间完成信息交换。高效、准确、无歧义。但也彻底剥夺了语言的声音、语调、表情和肢体动作所蕴含的丰富情感和微妙含义。
“林总工,”陪同的教育中心主任,一位名叫张启的中年学者,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疲惫,“您看到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认知障碍。”
林薇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显得过分平静的脸:“具体表现?”
“首先是自然概念的缺失和扭曲。”张启调出几份评估报告,投射在林薇面前的光屏上,“他们对‘河流’的理解,仅限于数据定义:h?o分子在重力作用下的定向流动。至于河流带来的生命、滋养的文明、蕴含的情感……对他们而言,完全是抽象甚至难以理解的符号。就像……”
他指了指那扭曲的黄河投影,“他们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可能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们看到的是一条有生命的河,他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复杂的流体力学模型。”
报告上罗列着触目惊心的数据和案例:超过80%的学生无法准确描述“森林”除了“大量树木聚集”以外的生态意义;近70%的学生对“下雨”的认知仅限于“大气层水汽凝结降落”,而对雨水带来的湿润气息、泥土芬芳、万物生长的喜悦毫无概念。一份心理评估显示,一名学生在被要求想象“站在海边”时,脑波活动显示出的情绪波动,远低于他处理一个复杂算法时的兴奋度。
“其次,”张启的声音更低沉了,“是社会交往能力的生理性退化。”他指向教室,“您看,明明坐在一起,物理距离如此之近,他们却宁愿通过神经接口‘交谈’。面对面的口语交流,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已经成了一种需要努力适应、甚至会引起轻微生理不适的行为。眼神接触会让他们不自在,真实的笑声或哭泣显得‘低效’且‘不可控’。他们更习惯于在数据流中保持一种……安全的、可编辑的距离感。”
林薇想起了在地球时代看到的那些关于过度依赖电子产品导致社交障碍的报道。但眼前的情况显然严重了百倍。神经接口技术本是为了在恶劣太空环境和繁重工作中提高效率而开发的辅助工具,却在新生代这里,变成了隔绝真实世界的无形高墙,甚至开始重塑他们的生理本能。
“有尝试过改变吗?”林薇问,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沉浸于数据世界的少年身上。“试过很多方法。”张启苦笑,“强制关闭接口的课堂讨论,效果很差,往往陷入长时间的尴尬沉默。组织户外活动……但您知道,殖民城的‘户外’也是高度人工化的生态穹顶。我们试图引入地球的动植物样本,但维持成本高昂,且生态风险太大。效果……微乎其微。”
就在这时,观察廊下方教室的一个小角落,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瞬间抓住了林薇的注意力。那位讲课的年轻女教师,趁着全息投影切换到一个静态的黄土高原画面时,看似不经意地按了一下讲台下的某个按钮。一段极其微弱、但旋律古朴悠扬的音频,通过教室的隐藏音响系统,极其轻柔地流淌出来,几乎被投影的背景音效掩盖。林薇屏住呼吸,她听出来了,那是《道德经》开篇的诵读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声音很轻,轻到正在划动数据流的学生们几乎无人察觉。他们的手指依旧在光屏上飞舞,编织着无声的数字语言。
然而,就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一个一直低着头、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清瘦男生,手指的动作突然停滞了零点几秒。他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不再是空洞的,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讲台。
他脸上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被打破了,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被遗忘的、微弱的东西,仿佛深埋在灰烬下的火星,被这古老而陌生的韵律轻轻拨动了一下,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丝微光。
这光芒转瞬即逝。他似乎对自己的反应也有些意外,迅速低下头,手指重新恢复了在光屏上的划动,数据流再次在他指尖生成,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但林薇捕捉到了。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紧紧握住了温热的紫砂壶。那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眼神波动,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这间高科技教室里令人窒息的冰冷和迷茫。这不仅仅是一个学生对陌生声音的好奇,更像是一个在数据荒漠中迷失太久的灵魂,无意间触碰到了来自遥远故乡、深埋于基因深处的某种回响。
“张主任,”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刚才那段音频……我需要知道详细情况。还有那个学生,他的资料。”
开普勒之子们的问题比她预想的更严峻。他们不仅迷失在对地球的认知里,更迷失在由高效科技构筑的精神孤岛之中。而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波动,让她在沉重的忧虑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珍贵的可能性。也许,解决问题的钥匙,并不在更先进的科技里,而在那被遗忘已久的古老智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