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号”内部,那场因绝望而点燃的暴乱之火,被林薇的恳切呼唤与老航天员赵海山出人意料的“土法子”暂时扑灭了。
闸门外的喧嚣散去,只留下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但弥漫在船舱内的恐慌并未消散,只是被强行按捺下去,仿佛暂时休眠的火山,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契机。舰桥内,气氛依旧凝重如铁。导航屏幕上,那条代表预设航线的虚线,与代表飞船实际航迹的闪烁光点之间,依旧存在着触目惊心的巨大偏差。
赵海山通过临时授权的姿态控制窗口,正利用舰桥主观察窗传输过来的高清星图,配合他那枚承载着历史荣光的“东方红一号”纪念勋章作为基准镜,以及一块老旧的航海怀表,进行着极其复杂而耗时的目视计算。
“左舷姿态角再微调…0.3度…稳住…” 赵海山苍老而沉稳的声音,通过加密通讯频道在舰桥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的方法古老而笨拙,却是在这科技失灵的绝境中,唯一能提供相对可靠参考的“锚点”。
“姿态调整完成,维持稳定。” 舵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恍若一个世纪般漫长。左臂的疼痛和得知开普勒可能毁灭的冰冷绝望,依旧折磨着林薇,但她的注意力此刻全部集中在赵海山的操作和陈思邈那边可能的进展上。希望好像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
突然!陈思邈的量子纠缠通讯请求,带着最高优先级的标记,强行切入舰桥主屏幕!画面亮起,陈思邈的身影出现,背景是月球基地一片混乱的景象——工程师们正围着一台巨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控制台疯狂操作,屏幕上滚动着瀑布般的数据流!陈思邈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
“精卫号!收到请回答!” 陈思邈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颤抖,甚至盖过了背景的嘈杂!
“收到!陈博士!请讲!” 舰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们…我们可能找到了!一条…一条新的路!”
陈思邈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快速调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微波动曲线构成的三维频谱图,“还记得太阳风暴爆发前,飞船传感器记录到的那些深空背景辐射的微弱异常波动吗?还有我那份…那份报告里提到的开普勒星系异常信号?”
林薇的心猛地一缩!他主动提到了那份绝密报告!陈思邈似乎无暇顾及林薇的反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风暴瘫痪了常规观测,但也…也歪打正着!它就像一场宇宙级的‘沙尘暴’,暂时遮蔽了那些明亮的、但可能是虚假的信号源!反而…反而让一些极其微弱、但本质性的‘宇宙胎音’显露了出来!”
他指着那幅频谱图的核心区域:“看这里!宇宙微波背景辐射(cmb)!它是宇宙大爆炸留下的余晖,均匀得近乎完美!但就在我们目前航向偏移的…这个方向!”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频谱图上一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好似水波纹般的“涟漪”!
“这里!一个极其微小但持续的‘冷点’异常!它的温度分布模式、偏振特性…完全不符合已知的宇宙大尺度结构!这不可能来自已知的星系团或空洞!唯一的解释…”
陈思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了一下,“唯一的解释是!有一个巨大的引力透镜效应源!一个…一个极其庞大、但光学上完全不可见(可能是被星际尘埃云完全遮蔽)的…类恒星天体系统!就在这个方向!距离…距离比开普勒452b更近!大约…11光年!”
类恒星天体系统?!11光年?!舰桥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利用月球基地最大功率的射电阵列,结合风暴间隙捕捉到的残余深空探测器信号,对这个‘冷点’区域进行了最高精度的‘听诊’!”
陈思邈调出另一幅图,那是由无数细微光谱线组成的复杂星图。
“分析结果…令人震惊!我们探测到了多个!重复!多个类地行星特征光谱信号!水汽吸收线!氧气吸收线!甲烷…甚至…可能存在叶绿素特征的红边位移!虽然信号极其微弱,但模式清晰!这是一个…一个拥有至少五颗位于宜居带内、具备类地行星特征的行星系统!一个隐藏的‘星系群岛’!”
轰!这个消息就是宇宙初开的大爆炸,在舰桥内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迷失的航线上,竟然隐藏着一个未被发现、拥有多个宜居行星的宝藏?!
“陈博士!数据可靠吗?坐标确定吗?” 舰长声音颤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坐标已锁定!误差范围极小!” 陈思邈斩钉截铁,同时将一串精确的星际坐标数据流通过量子纠缠通道传输过来,“而且,赵老的传统导航推算结果,与这个新坐标方向…高度吻合!这绝非巧合!精卫号!你们的偏离航向,冥冥之中…正指向它!这或许是宇宙给予迷途者的一份…绝望中的馈赠!”
希望!真正的、巨大的希望!恍如撕裂厚重乌云的第一道金色阳光,瞬间驱散了舰桥内所有的阴霾和绝望!导航员立刻将陈思邈传来的坐标输入系统,与赵海山目视推算的航向进行比对。
“比对完成!航向修正矢量…偏差小于0.5度!高度吻合!” 导航员的声音带着狂喜的哭腔!
“全舰通告!立刻!” 舰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与此同时,林薇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对陈思邈隐瞒的愤怒、对绝境逢生的狂喜、对宇宙玄奥的敬畏),按下了全舰广播按钮。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响彻飞船的每一个角落:“全体乘客!这里是副总工程师林薇!紧急通告!我们…我们收到了来自月球基地陈思邈博士的最新发现!”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平复巨大的激动:“在太阳风暴制造的混乱中…在宇宙本身的指引下…我们并非完全迷失!一条新的航路…一个未被发现的新家园…就在前方!”
“陈博士的团队,通过分析宇宙最古老的‘回响’——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的异常信号…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恒星系统!距离我们约11光年!更重要的是…该系统内,探测到多个类地行星存在的清晰信号!它们…很可能拥有大气、液态水…甚至…存在生命的条件!”
“新的坐标已经锁定!飞船航向正在修正!目标:新家园!”
广播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整个飞船都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仿佛压抑千年的熔岩终于冲破地壳!生活区、公共区域、甚至冷冻舱唤醒通道的广播器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混杂着狂喜、痛哭、尖叫和语无伦次祈祷的声浪!那声音穿透层层甲板,汇聚成一股席卷全舰的生命洪流!
“天啊!是真的吗?”
“新家园!我们有新家了!”
“呜呜呜…妈妈!你听到了吗?我们有地方去了!”
“上帝保佑!佛祖保佑!真主保佑!”
舰桥内,林薇深吸一口气,下达了另一个指令:“将陈博士传回的新星系坐标图…以及探测到的行星光谱模拟图…投射到所有公共区域的舱壁全息屏上!”
命令执行。瞬间,飞船所有公共区域的舱壁,那冰冷的合金墙壁,同时被赋予了生命,亮起了璀璨的星光!不再是预设航线上那个遥远而可能毁灭的开普勒452b。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全新的、充满未知生机的星域!一颗略显黯淡但稳定的主恒星,被标注出来。围绕着它,几个被高亮标注的光点清晰可见!模拟的光谱图在旁边展开,蓝色的水汽吸收线,绿色的氧气信号,甚至一些代表可能生物活动的微弱特征带…好像最动人的乐章,在冰冷的钢铁墙壁上无声奏响!
在生活区的主厅,在餐厅,在通往冷冻舱的通道…刚刚还在绝望中哭泣、愤怒中咆哮的人们,此刻形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舱壁上那幅壮丽而充满希望的星图。阿图罗搀扶着一位刚刚从冷冻中苏醒、还显得虚弱的老妇人(他雨林祖母的影像无法传输,但他将这份希望寄托在身边需要帮助的人身上),指着那代表行星的光点,声音哽咽:“看…看那里…那就是…就是我们的新家…”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刚被安抚下来的孩子,泪流满面地指着其中一个光点:“宝宝…你看…那里…有树…有水…有阳光…我们可以…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那个曾经在安检口与残疾父亲生离死别的少女,此刻紧紧攥着父亲的船票(她最终还是登舰了),望着舱壁上的星光,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滚落。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隔着虚空,轻轻触摸着那代表希望的光点。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父亲未能看到的未来。
更多的人涌向舱壁,伸出手,触摸着那冰冷屏幕上传来的、象征温暖与生机的星光投影。
压抑已久的悲伤、恐惧、离别的痛苦,以及对未来的无尽渴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痛哭声、笑声、祈祷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首震撼灵魂的生命赞歌。这泪水,不再是绝望的苦水,而是冲刷掉恐惧、孕育出新生的甘霖!
在舰桥通往休息区的失重过渡舱道内,林薇正扶着舱壁,艰难地移动着。左臂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让她疲惫不堪。她需要片刻的喘息。失重环境下,她随身携带的一本边缘磨损、页角卷起的工程师手册,从她没夹紧的口袋中缓缓飘了出来。手册在无重力的空间中无声地翻滚、展开。
泛黄的纸页在舱道柔和的灯光下翻动,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公式、草图、工程笔记和突发奇想的解决方案。这是她多年心血的结晶,是伴随她走过萨丁港激战、萨丁港激战、水下搏命、乃至此刻深空迷航的忠实伙伴。手册最终停止翻动,摊开在某一页。那一页的页眉,没有复杂的公式,只有一行用钢笔工整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和光同尘”
字迹已有些模糊,墨水也微微晕开,却依旧清晰可辨。这四个字,源自龙国古老的道家智慧,意为:与光明同在,与微尘同行。不彰显自己,却无处不在;不排斥卑微,与万物融为一体。手册静静地悬浮在失重的舱道中,泛黄的纸页上,“和光同尘”四个字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
舱壁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林薇仿佛能穿透钢铁,听到外面公共区域里,那无数双手触摸希望星光时发出的、混合着泪水的生命回响。她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看着那悬浮的手册,看着那四个字。左臂的疼痛依旧,前路的凶险未卜,陈思邈的隐瞒依旧如鲠在喉,宇宙的奥秘深不可测…但这一刻,在失重的寂静中,在泛黄纸页的微光下,在亿万光年外新发现的希望坐标指引下,林薇疲惫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放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和光同尘…”
她低声重复,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压过誓言。希望,好像宇宙本身,在混沌中诞生,在黑暗中闪耀。
而人类的方舟,将带着这道光,继续驶向那未知的、名为“共生”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