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肆虐了三天三夜,终于偃旗息鼓。昆仑船坞仿佛被埋进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坟墓,只有那些高耸的钢铁骨架和巨大的工程机械,顽强地刺破厚厚的雪被,昭示着人类最后的挣扎。
与霍夫曼代表团那场充满算计与妥协的谈判,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林薇心头,暂时被厚厚的雪层掩盖,却并未消失。她左臂的冻伤在专业医疗凝胶和纳米修复仪的作用下,疼痛减轻了许多,但一种更深沉、更广泛的疲惫感,却一如这高原稀薄的空气,无处不在。
清晨,指挥所的恒温系统嗡嗡作响,勉强维持着一点暖意。林薇端着一杯提神的合成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观察窗前。外面是刺眼的雪后晴空,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无垠的白色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工人们已经开始艰难地清理主要通道的积雪,像一群在白色沙漠里跋涉的蚂蚁。
巨大的除雪车轰鸣着,推起一人多高的雪墙。就在这时,她手腕上的工程师多功能腕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不是通讯请求,而是最高优先级的全球新闻推送警报。
屏幕上弹出一个简洁却触目惊心的标题:“突发”霓虹国北海道札幌市发生集体自杀事件!死者均为“方舟计划”中签者!遗书称“不愿背负人类罪孽”!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她立刻点开详情。新闻画面切换。不是现场血腥的场面(被严格管制了),而是霓虹国官方发言人在镜头前沉重的面孔,背景是模糊处理过的、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走的影像。发言人声音低沉悲痛:“…今晨在札幌市郊一处温泉旅馆内,发现十三名老人集体自杀身亡…经身份确认,均为日前‘精卫号’移民船票全球抽签的中签者…现场发现联名遗书,内容显示…他们认为人类对蓝星的破坏已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孽,逃离地球是背叛神明与自然的懦弱行为…不愿背负这份罪孽前往新世界…选择以死谢罪…”
镜头给到了遗书的部分内容特写(经过处理):“…蓝星的疮痍,海洋的哭泣,森林的哀嚎,皆因我等贪欲…逃离非救赎,乃终极之背叛…我等腐朽之躯,愿随母星共赴终焉,以血洗些许罪孽…愿后来者警醒,勿重蹈覆辙…”
文字冰冷,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对人类自身的彻底否定。新闻画面最后,定格在十三张被整齐排列在旅馆榻榻米上的、未曾使用过的船票特写。那闪烁着防伪光泽的卡片,在冰冷的新闻灯光下,此刻却像一张张来自地狱的请柬,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被诅咒的船票…” 林薇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外面的冰雪更甚。昨天那场婚礼上,船票承载的是李秀梅对妹妹沉甸甸的爱与牺牲,是生的希望。而此刻,同样的船票,在札幌的老人眼中,却成了无法承受的罪孽烙印,是死亡的通行证。
“林工!不好了!” 指挥所的门被猛地推开,负责外围安保的副队长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上带着惊怒,“正门!正门方向!一大群人冲过来了!打着头带,举着牌子,情绪非常激动!我们的警戒线快挡不住了!”
林薇立刻冲到另一侧的监控屏幕前。只见船坞巨大的、被积雪半掩的正门外,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人!他们大多穿着朴素的、甚至打着补丁的厚实衣物,男女老少都有,许多人头上绑着醒目的白色布条,上面用红漆写着扭曲的标语。
他们手里举着自制的简陋牌子,上面用各种语言写着:
“方舟即背叛!叛神者必遭天罚!”
“地球母亲,宽恕我们!”
“留下!忏悔!赎罪!”
“船票是恶魔的契约!”
“地球忠仆,誓死守护!”
人群在几个狂热分子的带领下,高喊着整齐划一、充满宗教狂热的口号:
“叛神者!必遭天罚!”
“留下!忏悔!赎罪!”
“地球忠仆!誓死守护!”
他们不顾安保人员的阻拦和警告,用身体冲击着临时设置的路障和铁丝网,一些人甚至开始投掷雪块和冻硬的土块。安保人员组成人墙,努力阻挡,场面一片混乱。监控镜头拉近,林薇看到那些“地球忠仆”成员的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端愤怒、恐惧和殉道般狂热的扭曲表情。
“‘地球忠仆’…” 林薇立刻想起了情报简报里提到过这个近年来兴起的极端环保宗教组织。他们宣扬人类是地球的病毒,所有现代科技和逃离行为都是对“盖亚”母神的亵渎,主张人类集体“赎罪”,停止一切破坏,甚至主动消亡。没想到他们的行动如此激进,竟然直接冲击船坞!
“立刻增援正门!注意!对方可能有老弱妇孺,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使用致命武力!启动非致命驱散程序!催泪瓦斯、声波驱散器准备!李明哲队长呢?”
林薇语速飞快地下令。“李队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副队长回答。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霓虹国老人的自杀遗言,像一颗恶毒的种子,被“地球忠仆”这样的极端组织迅速利用、放大,点燃了末日恐慌下潜藏的宗教狂热和自毁倾向。这比任何技术故障或配额争议都更可怕,它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恐惧和负罪感。
她切换到李明哲的通讯频道,里面立刻传来嘈杂的背景音:人群的怒吼、安保人员的呵斥、驱散设备启动的尖锐蜂鸣。
“明哲!情况怎么样?” 林薇急问。“有点麻烦!人太多了,而且很狂热!有老人和孩子被推在前面当盾牌!” 李明哲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几声闷响,显然是在格挡或控制冲击者。
“他们喊着口号,像疯了一样!等等…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警觉。监控画面里,混乱的人群中,有几个穿着臃肿、行为鬼祟的人,没有跟着冲击第一线,反而在人群边缘快速移动,似乎在往积雪覆盖的工程设备堆和物资箱后面塞什么东西!
“有可疑人员!在放置物品!可能是爆炸物!” 李明哲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突击组!跟我上!目标,七点钟方向,那台废弃的挖掘机后面!快!”
画面中,只见李明哲带着几名精锐队员,发现猎物猎豹般从侧翼猛地突入混乱的人群。他们动作迅猛而精准,利用人群的混乱和积雪的掩护,迅速接近目标区域。
那几个鬼祟的人影发现被盯上,立刻慌了神,其中一个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黑色绝缘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约莫微波炉大小的长方体物体,上面还裸露着几根导线和一个简陋的倒计时显示屏!他脸上带着疯狂的决绝,伸手就要去按一个红色的按钮!
“电磁脉冲!是Emp炸弹!” 李明哲厉声大吼,在对方手指即将触碰到按钮的瞬间,整个人仿佛炮弹般撞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将那人狠狠撞飞在雪地里,那个危险的装置脱手飞出!
另一名队员眼疾手快,一个飞扑,在装置落地前将其接住!他死死抱住那个还在滴答作响的炸弹,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其他队员迅速扑上去,将另外几个放置炸弹的家伙死死按在雪地里。
“拆弹组!快!防爆球!” 李明哲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嘶哑。专业的拆弹机器人迅速被引导过来,一个巨大的、能隔绝电磁脉冲的特制防爆球体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好。那名抱着炸弹的队员,在队友的掩护下,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自制Emp炸弹塞进了防爆球内。
厚重的合金盖板轰然闭合,内部的电磁锁死装置启动。几秒钟后,沉闷的、被隔绝的爆炸声从球体内传出,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震动。球体表面闪烁过一阵蓝紫色的电弧光芒,随即平息。
炸弹被成功隔绝!指挥所里,林薇看着监控画面中那被拖走的防爆球,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如果让那个Emp炸弹在船坞核心区附近引爆,后果不堪设想!所有未加特别防护的电子设备,包括生命维持系统的部分控制器、通讯系统、甚至一些精密工程机械,都将瞬间瘫痪!
在零下几十度的极寒中,这将是一场灾难!正门方向的混乱,在李明哲小队果断控制住炸弹放置者并成功处置危险后,加上非致命驱散手段的持续作用,狂热的人群终于开始出现动摇和退却。口号声不再整齐,冲击的势头也弱了下来。安保人员趁机稳固了防线。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薇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她看着屏幕上那些被安保人员带走的、脸上依旧残留着狂热和迷茫的“地球忠仆”成员,又想起新闻里那十三张整齐排列的、未曾使用的船票。船票…承载着生的希望,却也成了压垮某些人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极端分子眼中背叛的象征,甚至成了发动袭击的由头。它不再是单纯的通行证,它被赋予了太多沉重、黑暗甚至诅咒的含义。
“被诅咒的船票…” 林薇再次低声重复,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建造方舟的钢铁壁垒可以抵御风雪,可以修复破损,但人心的崩坏与绝望,又该如何修补?这艘驶向未知星海的巨轮,尚未起航,似乎就已背负上了整个文明的原罪。